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轟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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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轟天雷

Author: Guxiang Tenggu

Release date: January 3, 2008 [eBook #24142]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Yi-Hsuan Hua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轟天雷 ***

Produced by Yi-Hsuan Huang

第一回    荀北山進京納監 韓觀察設席宴賓

  話說江蘇蘇州府,距齊門九十里,有個縣城,叫做常熟縣。   西北跨虞山之巔,南望尚父昆城兩湖,真是清高靈秀之地。雖僻處海隅,而城市繁華,衣冠薈萃,也是蘇州府內一個名勝之區。地靈自應人傑。近五十年來,卻出了三大人物。一個是位極人臣、尊為師傅的老中堂,一是傾城傾國、第一無雙的都老爺,一個是忠肝義膽、不顧生死的太史公。這三人,都與覺羅朝很有關係。一個立朝無疵,是個純臣;一個扭轉乾坤,是個能臣;一個披肝瀝血,是個忠臣。要講三人的故事,很有可聽。

  這部《轟天雷》,是講太史公的始末 。作者還有一部《縉神領袖記》,一部《魑魅魍魎錄》,是講那二家的事。其中所敘述,比這《轟天雷》還要奇怪百倍呢。閱者請拭目以觀之。

  本意已明,言歸正傳。話說常熟縣分兩部,西半部是常熟該管的,東半部是昭文該管的。兩縣同在一城,與無錫、金匱一樣。昭文縣大東門外,有個梅李鎮 。鎮上有個姓荀的寒士,號北山,單名一個彭字。五歲時 ,父母俱亡,哥嫂撫養大了,哥哥在外處館,帶他讀書。北山賦性聰明,九歲能作文。只是命運不濟,考過幾次,總不進學。到十五歲時,哥哥得了一個懨懨弱症,將死了,對渾家流淚道:「吾的病看來是不起的了, 這個兄弟不是尋常人 ,好好的看待他 ,將來靠他過一世的。」

  渾家應了。又喚北山上前,攜著手道 :「兄弟,吾家微賤,親友們瞧不起,你總要替祖宗爭口氣才好。吾雖不能見你他日得意,在地下張眼望著你呢。好兄弟,你要記著我這句話 。」言罷死了。北山大哭,哭得聲啞力竭。倒是嫂嫂勸住了,說:「如今辦理後事要緊 。」於是到鎮上各親朋友愛去懇求借貸,張羅得三四十塊洋錢。料理喪事過後,認真的用功。到十七歲,跟著一個姓姜的老學士進京。那姜老先生見他謹願刻苦,代他納了監,在國子監肄業。後姜老先生回家,北山不願歸,就住在常昭會館,賣文過活。那時節,同鄉京官作寓的頗多,與北山最相好的,有莊仲玉中書、樂伯蓀主政、齊燕樓、汪鶼齋兩太史。一日,仲玉等四人,約北山同到陶然亭。陶然亭在錦秋墩東南,是本朝江藻所蓋。孤亭翼然 ,牆外有數十株楊柳環繞,亦都中一名勝之地。每逢天氣晴明,遊人士女,絡繹不絕。五人坐著二輛騾車,到了門口 。先有一輛車在外,見一個老媽,陪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身穿湖色縐紗夾襖,水銀青熟羅褲子,生得面目如畫,微光照人。北山瞪著眼看時,兩人打個照面。那姑娘有似顧盼之意,緩緩的走出門,上了車。老媽跨上車沿,那趕車的撲的一鞭,趕著走了。北山正是下車,鼻孔裡忽聞一陣異香,手足頓時酥了。那魂兒悠悠揚揚的,跟著那陣香去,兩腿似麻木的一般。莊仲玉等已下了車,見他發呆,仲玉忙拍他一下道 :「你做什麼,還不進去?」北山不語。連問三五聲,一言不答。四人硬拉他進門來,到了亭上,見壁上題詠到處皆是。也有可誦的,也有好笑的。看西面壁上,墨痕未乾,筆意雅秀。燕樓道 :「奇了,這是誰做的 ?」伯蓀念道:「女伴頻頻約踏青,閒來吾亦上江亭;詩成未敢高聲誦,怕有遊人隔院聽。」 鶼齋道 :「這必定是剛才看見的那女子做的 。你看筆鋒,不是帶些文弱氣麼?」北山半日不開口,忽聽說那首詩是那女子做的,走近看了看,慌忙走出亭子,到僧房借了筆硯,重跑進亭子裡面。伯蓀等靜靜的看他,只見他磨了墨,支頤沉思了一會,蘸起筆來,在那女子做的詩下寫道:「鞭絲帽影滿江亭,一院風鈴不可聽;今日相逢各惆悵,門前楊柳為誰青?壬辰首夏,結伴游此,得瞻玉容 ,並領珠唾。仙蹤已杏,餘香猶存。

  荀郎為爾心死矣。奉和一絕,不計工拙。倘珠浦重來,玉扉可扣,或許狂生,得耍交甫之佩乎?言不盡意,誌之於壁。」

  寫罷,擲筆念了一回,哈哈大笑。四人見他入魔了,即拉著上車回去。北山自從見了那個女郎,鎮日間無精打采,自言自語,忽喜忽悲。仲玉等與他說話,前言不接後語。四人商議道:「北山年紀不小了,總要娶親才好。不然終日的胡思亂想,不要成了病。」伯蓀道:「他上無父母,下無兄弟,且遠在三千里外,飄飄蕩蕩的,可憐極了。吾們做朋友的,不應該替他尋了-頭親事麼 ?」燕樓道 :「但是 ,他的脾氣不好,惹人討厭。」一日,伯蓀上衙門回來,長班回道:「江蘇會館韓大人來拜過,給老爺請安 ,說是天津候補道,引見進京的 。」說罷,將名片呈上。伯蓀道:「知道了。」次日,就去回拜。那韓觀察名毓鼎,號稚芬,是伯蓀的舊交 。二人見了,說了一回閒話。

  韓觀察道 :「小兒去年死了,現家中剩了一個小女,弟閒時教她讀書,聊伴寂寞,今年已十八歲,尚未許字。京中如有佳子弟,望兄代為留意。」伯蓀允了,即辭回去。

  次日,在大柵欄會豐堂,設席請韓稚芬,即約莊仲玉、齊燕樓、汪鶼齋、荀北山做陪客。伯蓀已與仲玉等商議妥當。席上,燕樓盛誇北山的才學有翰苑之器。並言龔師傅一見如何器重,如何勉勵。稚芬心動了 ,看了北山幾眼,只見上身穿的, 是半新半舊的洋寧綢馬褂,胸前油了一塊,左袖豁了寸許。一件竹布枚衫,縐作一團 。頭髮寸許長,呆頭呆腦,心內想道:這樣寒酸委瑣,怎麼好做吾的女婿?又想道:這人既是龔師傅器重,內才想必是好的,要提拔他也不難。他身體雖短小,面目端方,還有福相,將來必定有得意日子,且慢慢與伯蓀商量著。不多時,終了席,各人散了。次日,韓稚芬到常昭會館拜燕樓、鶼齋、仲玉、北大山等,只有燕樓、伯蓀在館,餘人都出去了。稚芬就問起北山家世履歷,二人約略說了。稚芬即約二人次日在米市衚衕便宜坊答席 ,並托轉北山、仲玉、鶼齋。

  二人允了,送稚芬出門。天忽下細雨,仲玉等陸續歸來,只有北山不到。鶼齋要喝茶,出來叫長班,聽見周升在門房裡說道:「荀老爺,你怎麼弄到這樣地步?咳 !」鶼齋聽了詫異,站在窗下偷覷時 ,只見北山坐在靠窗椅上 ,周升手裡拿著兩條草繩,皺著眉。鶼齋忙叫北山問道 :「你要這裡做什麼?」北山聽鶼齋喚他,紅了臉不答,走出門房,低頭進去了。鶼齋喚出周升,問什麼事?周升道 :「剛才荀老爺回來,小的見他紮腳帶也沒了,縛了兩條串線細草繩。小的道:小的給老爺換了兩條帶子吧,這個太不像樣兒。荀老爺就立著蹺起腿來,要小的給他解下那條草繩。小的拍著椅子說:荀老爺請坐著,自己解吧!吾去取帶來。他坐著脫鞋,那雙襪一隻底都沒有了,一隻還好,破了五六個窟窿,小的看不過,又取一雙襪,請他一齊換了。老爺你請看!」就在土炕上,拿起兩隻破襪、兩條草繩,一揚道 :「這不是荀老爺的東西麼!他換了新的,叫小的不要告訴別人。正在談話,老爺出來見了,小的不敢說謊,求老爺不要給荀老爺說破。」鶼齋應了,又道:「快,將開水進來,吾們渴著半天 了。」就走進來,一路想道:像這樣去見客人,不是笑話麼 ?進來要與燕樓等商量 ,見北山同在一處,不好說 話,停了一回,開口道 :「北山,有人要請你喝酒,你可去不去?」北山道:「我不去了。」鶼齋道 :「卻是為何?你身上收拾乾淨,換過一身新的,何妨去呢?」北山半晌道:「我除身上穿的,別的都去變錢用了,再沒有好的。」伯蓀說:「這不要緊。我的衣服長短差不多,可以借用的。」燕樓道:「北山,你借穿了衣服,總要留神些,不可以隨意糟蹋,人家下次就不肯借了。再者,你要學習些人情世故,場面上應酬,是不可少的。

  不然,出去就給人家笑話。」鶼齋道 :「明日是你的婚姻大事,加意要當心。誤了事,我們可張羅不來。」北山聽見婚姻二字,說一句,應一句道 :「這個自然 。但我向來不曉得應酬禮節,明日就要赴宴去,今天可能演習得會麼?」伯蓀道 :「那是要平日留心的。忙時抱佛腳 ,不中用的。你明日看我們怎麼樣,就怎麼樣罷了。」仲玉笑道:「不要像《笑林廣記》中弔孝的一般。」五人說了一會 。北山見有人給他說親,心中快樂起來,言語就有些精神了。

  一夕無話。次日早上,燕樓先起身走進對房,見仲玉、鶼齋正在穿衣。鶼齋將周升的話向二人說了,又笑又歎。燕樓道:「今日我有些擔愁,不要席上弄些笑話出來,我們臉上都不好看。」鶼齋道:「在我身上,一點兒不要緊。他雖彷彿瘋狂,是心境不好,並不是真瘋。你看他昨日聽見給他說親,說話就與平日兩樣了 。」仲玉、鶼齋同出房門,伯蓀也起來了。四人洗過臉,同走到西院,見北山正在寫字。鶼齋走近一看,寫的是年庚八字。鶼齋掄著扯了,罵道 :「這算什麼,真不要臉的。」

  北山不敢則聲。吃過了飯,就向伯蓀要借衣。伯蓀笑道 :「他說是酉刻,現在十二點鐘,還有半天呢,你早早的就想要衣服來穿了做什麼 ?」北山無言可對 。那一天日子,加倍覺得長些,日輪只是不肯下去。北山等得不耐煩。獨站在庭心,看著 紫荊花,數著花朵兒、葉瓣兒玩。挨到五下鐘,只見周升到東院回道:「韓大人在便宜坊催請。」北山忙走過去,看燕樓等換了衣。伯蓀拿一件全醬色時花摹本緞的夾馬褂,銀灰色素緞的夾袍子,與他穿了。喚長班叫二輛車 ,周升伺候五人上了車,同到便宜坊來。五人下車進門,北山穿了那身衣服,覺著左不是,右不是。走進西軒,只見有四五隻狗搶一塊肉,正在那裡廝打起來。堂倌拿著棍子亂打,那銜肉的一隻白狗,忽地躥出來,在北山身上撞過,汪的一聲,那塊肉落在地上。北山嚇了一大跳,啊呀一聲,大叫道:「不好了!」發怒起來。瞥見旁有一擔樹枝,就抽著一枝趕出去,喊道 :「這個王八羔子,真沒開眼,怎麼撞起我來 。」那只狗見有人趕來,飛奔去了。北山直趕到門外,那狗不見,喊罵了一回,走進來,踏著那狗丟下的一塊肉,滑了一跤。堂倌看著,忍不住笑。燕樓見了,頓足道:「你怎麼這個樣子?」北山拉著伯蓀說道:「你的衣服被那只惡狗銜著一塊油光光的肥肉撞將來,沾了一大塊骯髒。」就拉起灰色袍給伯蓀看道 :「你看,這不是麼!可惡東西,我尋著打它,它一溜煙逃了。」鶼齋皺眉道:「還要多說!快隨我們進去吧 。」心裡十分煩惱,想今日不該同他來。既已到此,沒法了。又咐耳叮囑了一回,方同進內堂。見韓稚芬已在內,想見過了。稚芬道:「小弟恭候久了。」四人道 :「不敢。弟等因有些事,所以來晚,望勿見怪。」稚芬吩咐設席道:「沒有別的客了,就請入席。稚芬推北山首坐,北山亦不謙讓,立著不言語。主人敬酒,北山亦不道謝 。呆了臉,睜了眼,總不則聲,亦不就座。伯蓀等代為著急。鶼齋道 :「北山不甚會客套,既是稚翁請你首坐,恭敬不如從命,坐了吧 。」北山作了一個大大的揖,就坐下,記著昨日伯蓀的言語 ,見別人吃,他也吃;別人不吃,他也不吃 。酒至半酣 ,伯蓀取枇杷,誤落醋碟子 內。北山見了,就舉起箸來,亦夾著一隻枇杷,放在醋碟子內亂滾。仲玉、鵜齋看了,又好氣,又要笑,只得勉強忍住,北山尚不覺著。正是:窮途落魄,忽逢青眼憐才;年少登科,別有紅鸞入命。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師傅憐才成美事 進士衣錦得榮歸

  話說荀北山正夾了枇杷,在醋碟子內亂滾,鶼齋、仲玉捏著一把汗。韓稚芬手裡舉起酒杯,與燕樓笑江南風景,講得興頭,幸不曾看見。停了一回,稚芬有些酒意,對北山說道:「僕見足下,非等閒之輩。現在時事艱難,朝廷求才若渴。望足下深自磨勵,異日直上青雲 ,鵬程萬里,上報閽闔,下立門庭,方不負士君子讀書十年所志呢 。」伯蓀等個個著急,不知北山回出什麼話來?只見北山噘了嘴,俯首沉思了一回,不慌不忙答道:「功名富貴,鄙人觀之,若浮云耳。大丈夫修己以俟命,患不能自立,不患不達。且所謂達者,固與俗人有異。有君子之達,有小人之達。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此君子之達也。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此小人之達也。老先生高見以為何如?」稚芬改容起敬道 :「足下果然器識不凡,不愧龔師傅見重 。」此時伯蓀等齊放下了心。只見稚芬問伯蓀道:「北山兄今年貴庚?」伯蓀道 :「十九歲。」稚芬道 :「懸弧之慶,在於何月?」伯蓀轉問北山,北山早搶說道:「七月二十八日酉時生的。」稚芬記在心裡。

坐一回,主客各散了。北山與鶼齋、仲玉同車,伯蓀與燕樓同車,回爛面衚衕來。半途中,伯蓀與燕樓說道 :「上席的 時候,萬分著急。到後來韓公對他說幾句話,嘴裡不好說,心裡止不住的亂跳,不知他要說出什麼來,那就罷了。誰知他回答幾句尚可,卻也奇怪,不像他說的。」燕樓道:「可見福至心靈。」伯蓀將枇杷的事說了道 :「幸而稚芬未見 。」燕樓大笑。

到了會館,北山脫下衣服,交還伯蓀。伯蓀在燈下細看,那件馬褂略有酒痕 ,夾袍子的下半截 ,果見有一大塊油亮亮的漬子。無可如何,也就罷了。北山回房,將稚芬席上的言語想了一回,又細想自己回答的話,覺得句句是好,就快活起來。又想道:觀察公既賞識了我,為何不提及親事,卻問我年庚、生日,到後又不說什麼了,莫不是年紀不相配麼?這樣看來,十分有八分的不成了。又轉念道:或者因我在席,不好說明。可恨我在外幾年,不曉得人家定親是怎麼的。又恨道:伯蓀、仲玉,惶恐是我的朋友,不給我說幾句好話,我要去問他們,時時被他們搶白。咳,朋友是靠不住的。心中似轆轤一般,上牀想了又想:有時似可以巴望得成,自笑一回;有時覺得不能成了,心中發躁起來 ,枕褥上似有針刺的一般 。掀開了被坐起來,那燈影昏昏沉沉,半明半滅。聽院中正打二更,歎了一口氣,重又睡下,左翻右覆,胡思亂想,直到窗上放光始朦朧睡著。

且說燕樓次日上衙門去 ,午後出來,經過棉花二條衚衕,拜龔師傅。龔師傅亦係常熟人,本是世家大族。父惶庵公,做過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自己三十歲中了狀元 ,兼叨父蔭,不二十年,升做戶部尚書,毓慶宮授讀。賞用紫韁,紫禁城騎馬,算得尊榮第一,富貴無雙。龔師傅卻不驕傲 ,愛才若渴,待同鄉人尤極週到,有一長可取 ,無不提拔 。北山曾見過兩次,頗有憐惜之情。在燕樓、仲玉面前,屢次囑托,督率北山用功。那日燕樓去拜,適上朝未回,門上辭了。燕樓道 :「少 爺可在家?」門上回道:「大少爺在家。」燕樓走進大門,經過會客廳,一直至書房,見蓉庵在內,捏著一管筆 ,正在抄寫。

家人報道 :「齊大人到了。」蓉庵立起來見過了,道:「我前日出城訪你,長班回道出去了。你今日從什麼地方來?」燕樓道了失迎,又道:「我從衙門裡出來,順便過訪。」見案頭有抄本《元秘史注》,問道 :「這是誰注的?向來沒見過。」蓉庵忙搶去道:「一向閒著無事,偶有所得,彙集成注,如今還未脫稿,看不得的。」燕樓也不去看了,就將韓稚芬、荀北山的事說了。

蓉庵道 :「前日韓公來拜吾們祖老人家,提起北山,原來他有此意。看來北山是要交運了,那人家很有錢的。」燕樓道:「以後尚書公如見稚芬,提著北山,萬望幫他幾句,也算是成人之美了。這個奉托世兄轉達。」蓉庵道:「這個自然。但那家女孩兒,嫁著北山也夠受委屈了 。」說話間,已打三下鐘。燕樓辭了出來,回到會館,數日無事。

一日,韓稚芬忽來辭行 。卻巧伯蓀、仲玉在館 。稚芬說道 :「昨日我見龔師傅提起北山,說等他用功一二年,定要提拔他起來。我鄉後起能繼我志者,必北山也。如此看來,龔師傅賞識不差。前日所說小女未字,望二兄作冰人 ,致意北山,囑其用功。待得一舉成名,小女當奉箕帚,一言為定。再者北山在京,萬事求二兄代為照顧 ,感同身受 。」伯蓀、仲玉道:「這個自然。弟等不知兄長即欲回津,未具粗酌 ,以伸別情,抱歉之至。明日當在馬家堡送行。」稚芬道:「不敢叨擾,遠送尤不敢當。弟今日尚有事,燕翁等歸業 ,代為致意 。後會不遠,從此告別了 。」伯蓀等送上了車,進來吃過點食。北山先回來,仲玉、伯蓀對他說了,北山快活得手舞足蹈,大笑了一會,道 :「好了好了。」仲玉正色道:「你要用功,明年中了舉人,我們才好給你去說 ,現在不過一句說話 ,沒有定局呢。」 北山聽了,從此後真的目不窺園,足不出戶,摹擬了一年近科的時樣闈墨。次年癸亥八月,就下北場。發榜,果然中了第九名經魁。長班請荀老爺升座叩喜,一切報費及零用雜賞,皆係伯蓀、鶼齋、仲玉、燕樓等相幫過去。當時韓稚芬在天津得到信以後大喜,寫信寄伯蓀、仲玉,獎贊兼勉勵了北山幾句。言明年如連捷後,擇日成親。北山聽了 ,又將近科鼎甲張建勛、吳魯的殿試策,費念慈、劉世安的朝考卷,苦苦摹寫。直寫到次年三月會試進場那一日。正是運到時來,三場完畢,出榜又中了第十二名進士。殿試二甲,朝考一等,點了庶常。伯蓀等皆大喜,寫信告韓稚芬。稚芬即趕進京道賀,兼商辦親事。

那時北山得意已極,同年、同門紛紛拜賀,日日出門拜老師、同鄉、同衙門 ,請酒聽戲 。仲玉、鶼齋本是北山患難至交,此時見北山點了翰林 ,自然解囊相助,北山無困乏之憂。

忙碌了好些時候,到六月中 ,一日正與仲玉等商擇納贅吉期,忽見長班進來說:電報局有天津急電一封,請老爺們瞧。將電報呈上,就出去了。仲玉搶在掌內 ,拆開一看,卻未曾譯出。

忙到書案上搜了一回,檢著一本電報新編。伯蓀展開電紙,放在桌上。燕樓、鶼齋、北山爭上看時,只見寫著粗粗草草的英文電碼。仲玉懂得英文二十六個字母,十個數目記號。一面翻一面看,叫燕樓另紙記著。看官:當此萬國交通,西法盛行之日,電線所接,遍各行省,那電報定是見過的。電報開頭是打寄某省某城某家某人 ,中間打著事情,末尾打著打報人名字。

所以大半的人,從末字倒翻上去,先看打來的是什麼人,又看打來的是什麼事。那時節,仲玉已翻出十九字,燕樓記著,是:「稚極痛極痛婿佳得福無弟亡時辰日今症喉得 。」 眾人呆了,要說話時;牙齒止不住搖動起來 ,兩隻手亂顫 ,好像鬥敗公雞。頓一頓,又翻得五字是「驟女小荀館」。想以上必是地址, 也不去翻了。回看北山,只見牙關閉緊,手足冰冷,直躺在地上。四人慌了,忙出去叫長班、打雜廚子、更夫五六人齊走進來,將北山抬到炕上,輕輕的揉他胸。停了好些時候,只聽得北山哇的一聲,吐出一口半紅半白的血痰來 。眾人道:好了!

好了!北山張眼看了眾人一看,依稀記得剛才的電報,雙手狠命向胸前亂樁 ,號啕大哭起來。眾人勸也勸不住。還是仲玉、鶼齋有主意,說等他大哭了一場,血脈和了,倒不妨事。

長班等此時都知道這事了 ,不好說什麼話 。伯蓀走來走去,只是搓手歎氣。燕樓等面面相覷,眾人靜靜的一句話也沒有。任憑北山放聲大哭,哭到將近四更,長班周升想了幾句話,上前道 :「荀老爺,你如今是翰林大人了,不愁沒有才學富貴配得過的少太太。那韓大人家的姑娘,想是沒福,老爺不必多想她,想也無益,還是自己保重。那天下大富大貴人家的姑娘多著呢,老爺慢慢兒打聽,托人去說。老爺是少年科第,哪個不愛呢?」北山哭得淚進腸絕,聽了周升這話,想了一想,覺得有理,就住了。仲玉等又安慰了一番,氣已平了,就覺著餓,叫周升去煮稀飯。眾人同吃了,回房安睡。只聽鳴雞喔喔,法源寺曉鐘亂撞,天已大明瞭。從此,北山無精打采,外面應酬也覺得懶了。幸有仲玉等互相勸慰,不致十分氣惱。那年是皇太后的六旬大慶,京城裡預備懸燈紮彩,各街市有巡城御史出來修理,外面辦差進來的,絡繹不絕。仲玉等正是講論朝賀那日的禮節,預備朝冠明服、花衣玉帶等件 。到了七月初一日,仲玉從內閣衙門回來,拿著一條抄的上諭,交燕樓等同看。上寫的是:上諭:朝鮮為我大清藩屬,二百餘年,歲修職貢,為中外共知。該國近因內亂,請兵援剿,情詞迫切,著李鴻章撥兵赴援。甫抵牙山,匪徒星散。乃倭人無故派兵,突 入漢城,迫令朝鮮更改國政,種種要挾,不合情理。各國公論,皆以日本師出無名,勸令撤兵,和平商辦,迄無成說。朝鮮百姓及中國商民日加驚擾,是以添兵前往保護。

詎至中途,突有倭船,乘我不備,在牙山口外海面開炮轟擊,傷我運船,變詐殊非意料所及。該國不遵條約,任意鴟張釁開,自彼公論昭然。因特佈告天下,俾知朝廷辦理此事,實已仁至義盡,而倭人渝盟肇釁,無理已極,難予姑容,著李鴻章嚴飭派出各軍迅速進剿,厚集雄師,陸續進發,以拯韓民於塗炭,並著沿江沿海各將軍、督撫及統兵大臣,整飭戒行,遇有倭人輪船駛入各口 ,即行痛擊,悉數殲除,毋得稍有退縮,致乾罪戾!將此通諭知之。

燕樓道:「看來這件事,弄出來倒不小呢。日本自維新以來,政治軍備,力圖振頓,下在躍躍欲試。這次假朝鮮的事,與吾國開釁,想一戰而霸,雄視東海,你道我國軍事上,能敵得過他麼?吾國喪師辱國,一見於熱河之變 ,再見於馬關之役,這回要做第三次了。前兩次,吾國的內病尚未盡被外人看破;這次敗了,面目畢露,以後外交上更要棘手。天下大勢,從此去了。」歎息一會,次日叫長班定新聞報一份,四面廣探消息。不數日,聞駐日欽差汪鳳藻挈眷回國,留在天津。又聞日廷宣戰書,已於七月初一日佈告。日人戰志,萬眾一心。自此以後,日日有警信接耳 。京城內個個心慌。十月中,仲玉、伯蓀一日連得四封電報,原來家中聞風聲不好,電催出京。四人忙料理行裝,到各衙門告了假,勸北山出京。五人向同鄉處辭了行,就有龔蓉庵、瓶孫兩兄弟等人齊來送行。說說談談坐一回,都散了。北山又向各同年處去辭行,這些人知道他是寒士,送的贐儀足足有四百金。

那時在京的日本人,紛紛回國,驢車僱得一空。五人趕到 通州,叫了一隻船,由水路到天津。知道旅順於二十四日清晨失守,日本陸路提督大山岩領兵進窺營口,天津城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已罷市五六日了 。五人搭上了招商局新裕輪船,三日三夜,到了上海,匆匆叫船,回到常熟,家中各各歡喜。北山在仲玉家住了兩夜,就叫了一隻小船下梅李,到家中見了嫂嫂。正是:帶甲紛紜,頓時龍蛇起陸;掛冠歸去,今番衣錦還鄉。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荀庶常再婚貝氏 貝小姐初拒新郎

  話說北山回到家中,見了嫂嫂,說些在北京時的情形。嫂嫂道 :「你鄉會試兩次報到,我歡喜得什麼似的。可憐家中飯米也沒有 ,我娘家的人又死盡了 ,只好問你堂房施利哥哥去借,又請來照顧一切。親友們多來道賀,送分子,忙了好些時候。你今日歸來,正好出去見見他們 。現在你是大人老爺了,須要擺些架子,顯示見得與尋常人不同 。」北山應了,將京中帶出贐儀用剩的三百七八十塊洋錢,交給了嫂嫂。嫂嫂從沒有看見這許多亮光光面團團的新制龍圓,笑得嘴合不攏來。那時鎮上的董事老爺,荀家的親友們,知道新翰林回來了,也有穿著衣冠的,也有便衣的,都來賀喜,聚了一屋子的人。董事譚老爺先說道 :「北山年少時,我見他相貌不凡 ,知道必發的,現在果然應了我的嘴,前程實未可量呢 。」說罷 ,哈哈大笑。

  從人撅屁捧臀,同聲附和了一回。譚老爺道:「北山甚是寒儉,但現在場面上也是要緊,如有費用,敝處還可幫忙。晚上略備園蔬,請北山兄過去便飯 。」那時,北山在京中應酬慣了,自然不拘拘束束的,就答應了。

  譚老爺回去,喚廚房備了幾樣菜。北山來了 ,二人對酌。

  譚老爺喝一回酒,捋了兩捋鬍鬚 ,對北山微笑道 :「北山兄, 我與你一個人似的 ,說話不怕你怪 。我聽見城裡幾位老先生說,當翰林衙門,須要考了差,或者開了坊,才可以得志。不然,就是一苦京官罷了。那十餘年在京的費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兒才好。」北山答應不出來。譚老爺又道:「我教你一個法兒,在本鄉包倉米,管閒事,可以弄錢的 。你如肯出面,我與你做牽線 。」北山聽不明白,道 :「什麼叫包倉米,管閒事?」譚老爺道:「你小時候就進京,怪不得你,故鄉的時事,一樣不懂。我告訴你吧 ,中了舉人,自己的錢糧,可以不完。

  自己如沒有田產,親友們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將田過了你的戶,你在衙門裡招呼一聲 ,也只要完二成好了 。只要戶頭多,一千八百塊錢,算不得什麼。這不是白用他的麼。這就叫做包倉米。譬如人家有詞訟,請你到衙門裡去說情,你只要看哪一邊送的禮物多 ,就幫哪一邊 。那縣官兒對翰林先生說的話,比爺娘還靈,沒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幾個紳士麼,都是靠這兩樣做金飯碗的 。這是官面的弄錢 。還有那不官面的。」

  北山問道:「不官面的是什麼?」譚老爺道:「就是聚賭抽頭。」

  北山又問,譚老爺回道 :「譬如你做了東家 ,約了許多賭鬼,或搖寶,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擋抽幾塊錢,這是下等的弄錢法兒。尋常人做了,衙門裡要訪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 。你看徐市蘇家尖 ,不是長有幾個紳士在那裡聚賭麼。」

  北山方曉得天下還有這些事情 ,心中決斷不來,嘴裡不做聲。

  譚老爺道:「我要問你一句話:聽見你對的那一家親,未過門,那位小姐死了 ,現在想還沒有定吧 ?我有一個表妹,給你做媒,好不好?」北山聽了剛才一席話,心裡早不耐煩,又聽他說起親事,心裡竟十分不快。看官你道,前回北山聽見給他對親,他就喜歡得手舞足蹈。為何這次聽見譚老爺給他做媒,心中就不快活呢?這有個道理。原來北山聽了周升說的,點了翰 林,是要娶大富大貴人家的小姐。心裡時常記了這句話。譚老爺的表妹,既不是世家,又不是富翁 ,且北山幼時曾見過的,相貌又生得平常,你道他願意麼?北山一時心中發躁起來,忙說要回去。譚老爺留不住,送出了門,還說道 :「明日奉屈再來晤談,還有許多事要奉托呢。」

  北山也不答應,一直回家 ,嘴裡不住的說 :「可笑 !可笑 !」嫂嫂也不知他為什麼事煩惱,只見此日一早就叫船進城去了。譚老爺倒備了午飯,自己過去請。走到荀家門口,只見荀施利在外站著 ,見譚老爺到 ,忙施禮道 :「老爺過來什麼事?」譚老爺道:「我來看北山。」施利道 :「我昨日到人家吃酒醉了,不能回來。今日一早趕過來,哪知道他已進城去了。」

  譚老爺知道北山事忙 ,卻不覺他為聽了昨日的話 ,心裡不舒服,只好回去了。

  且說北山進城,到仲玉家 ,仲玉留他住在書房裡 。那時常、昭兩縣尊及眾鄉紳都知道了,紛紛來拜。一日,有一個孝廉,姓甄,單名標,號君才,借虛廓園設席請北山。這個虛廓園,是賈家的別墅。園內三分水,兩分花木,台榭數處,幽雅異常。那日設席就在凌波榭內,請的陪客是:莊仲玉內閣,齊燕樓太史,呆瓊秋孝廉。高朋滿座,談一會中東的時事,偶然提起韓稚芬,甄君才驀地稱起一件事來,問北山道 :「舍親貝季瑰太史,足下想知道的。」北山道:「不是寫得一手好字的季瑰先生麼?怎麼不知 。」君才道 :「他的愛珠,今年方二十一歲。才貌俱全,尚未許字。足下倘意訂絲羅,弟當效力執柯。」   北山聽了,知道貝家是蘇州城內有名的巨紳,如何不願呢,起身謝過,且說費心。君才應了。過數日,叫船到蘇州,進城停泊在桃花塢內。原來貝季瑰是戊子的舉人,己丑的進士,點了翰林,考差放了一個浙江主考。只是為人太愛錢,家裡雖有十 數萬家私,還不滿意。在主考任上,為一件事壞了名聲,恐被御史參革,回到家裡,足不出戶。這日見了君才,君才即將姻事說了。

  看官曉得做媒的長伎。譬如這樣有四五分,就要說到十分的。當時君才講起北山如何有才略,如何好品貌,說得天花亂墜。季瑰雖是心許,遲疑不答。原來季瑰有懼內的毛病。那件事,夫人心裡如要的,不由季瑰不依。若季瑰要做的事,夫人不答應,那就一世不成功的了。況且這是兒女的婚姻大事,自己更難做主。停一回就進內 ,將君才一席話告訴夫人 。夫人道 :「他是翰林,不怕他不得法。但恐怕相貌不好,不配我的女兒。你還要細細打聽,不要像你這副嘴臉,就夠我一世受用的了。」季瑰忙賠笑道:「相貌說是好的,夫人放心。象我這般丑臉,天下原是少見的,只好下一次輪回,投著一個俊俏的後生,報答夫人吧。」夫人啐了一聲,丫環們都笑了。夫人又道:「隨你主意吧。但尋了一個丑女婿,我不依你的,你仔細著。」

  季瑰應了出來,又盤問了君才一會。君才又細說了一回,說得千妥萬當,季瑰就答應了。君才請了貝小姐的年庚八字,帶回常熟,請吳瓊秋做了男媒,將北山庚年八字,兩交換了,送至荀、貝兩家。配定,即擇次年正月十八日成親。北山仍住仲玉家過了年,到正月十六日,叫了一隻大船,同吳瓊秋、甄君才到蘇州,泊太子碼頭。君才、瓊秋先將聘禮白銀二百兩,及向仲玉家借的金銀珠翠手飾裝蟒刻絲綢緞綾羅衣服等,又備的八色盤禮,共十餘擔送去 。那時貝家張燈結綵 ,先請了二位媒人。到十八日午時,貝家準備了十數對銜牌,二十多對官銜明角燈,全副執事,一班小堂名,四對紗燈,一乘四人大轎到碼頭上來接。前面二頂媒轎,君才、瓊秋坐了 。後面四隻跟馬,即時請新貴人上轎。大吹大擂 ,進了閶門 。到桃花塢貝家門 口,送了幾封開門錢。只見重門洞開,裡面一派樂聲,迎了出來。外面升了三個炮,媒人先下轎進去。貝大史金頂貂套,朝珠緞靴,迎了出來,行了一個禮 。又是一班小堂名 ,四對紗燈,請新貴人出轎。北山貂套蟒袍,金頂朝珠,簪花披紅,一逕進內。到了大廳,先行過奠雁禮,拜見丈人。獻過了三套茶,擺上酒席,共十數桌。貝太史奉新婿正面一桌坐下,又奉了兩媒人及眾客人入席,北山亦回奉了。堂下奏著細樂,北山偷眼看時,見簇新一座大廳,金碧輝煌,燈彩奪目。北山下來告過丈人的席,又同媒人行了禮,入席坐了。一回席終,贊禮的報吉時已到,請新貴人花燭合巹。兩媒人掌了花燭,送北山進新房。廳上眾客飲酒聽唱,直鬧到晚不表。

  且說北山那一晚上到新房,見貝小姐已更便衣,穿著一件狐皮緞緊身,正在卸妝,真的人如玉立,貌比花妍,心中喜歡極了,不覺將從前的呆態齊露出來。不管眾丫環在旁,就瞅了兩隻眼,走近貝小姐看了又看 ,哈哈大笑了一回 。眾丫環詫異。那貝小姐先時偷觀北山幾眼,見他身村短小 ,面目可憎,心中十分惱恨。又見他那麼樣子,急得要哭出來。匆匆的卸了妝,叫丫環扶著,走出新房,到裡面樓上,進老夫人房中。夫人見女兒進來,含著一泡眼淚,忙問道:「你為何這個樣子?」

  小姐道 :「不好了 。」夫人大驚道:「什麼?什麼?」小姐道:「爺媽不打聽仔細,招了一個瘋子來了。」夫人嚇了一跳,道:「那個人相貌不好罷了,怎麼又是個瘋子呢?」小姐將剛才的樣子,述了一遍。夫人大惱,喚丫環去請老爺進來。貝太史送客散了,正要回房 ,見丫環來喚 ,慌忙趕進內房。夫人拍案道 :「你誤了吾的女兒終身,吾的老命也不要了。」帶哭帶罵,鬧了一會,攆出房外,不許進來。北山在新房裡,見貝小姐走了進去,恨不得拉住她。等一回,忽聽裡面的哭聲帶罵,只遠 遠的聽不清楚。隨見季瑰出來,過新房門口 ,見北山也不睬,吩咐將被褥鋪在書房裡,即去睡了。北山又等了一回,按耐不住,喚一個小丫環去請小姐。小丫環走進裡面,只見老夫人房已閉,不敢敲門,就走出來要回覆北山,又想道 :「新姑爺是個瘋子,吾去回他什麼 。」這麼一想,就怕起來,回到自己房裡去睡了。北山等小丫環不來,自己又不敢進去,只好獨自一人,呆坐在房裡。那新房真是鋪得錦團繡簇,桌上陳設的玉豔珠輝,北山大半是沒見過的。踱來踱去,瞧東望西,自己趴到牀上,將大紅大綠的湖縐被,繡花嵌鑽的和合枕 ,撫弄一會。

  那時桌上的西洋鐘噹噹打了二下,只是不見新人來。北山下了牀,走出新房,向裡面偷觀,見重門已閉,鴉雀無聲,便仍回進新房,心中似熱石頭上的螞蟻一般,弄得毫無主意。足足坐到天明。正是:天台路近,忽起橫漢風波;琴水舟來,幸遇知心故舊。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拒新郎兩番設計 念舊交三友贈金

  話說貝家的老媽、小丫環,次日清早起來 ,過新房門口,見姑爺靠窗坐了。老媽問道 :「姑爺起來得好早。」北山不語。

  小丫環道 :「媽媽,你睬他什麼,他是個瘋子。我們小姐,昨天在太太房裡哭了一夜呢 。」這句話一人傳十,從此貝家都知道新姑爺是癡的。北山坐在房內,等到吃飯的時候,只見一個僕人進來請道:「姑老爺出去吃飯吧。」北山聽了,以為必定到裡面同夫人去吃了,就走出新房 ,要往裡走。僕人拉住他道:「進去做什麼?」北山道:「不是你們小姐叫我進去吃飯麼?」

  僕人見他瘋頭瘋腦,也不直辯,道:「在外面呢。」北山跟著就走。走到大廳廂房內,見一個管帳的老先生正在算帳,見北山進來,忙立起見了,請北山坐下。那時北山弄得昏昏沉沉,也就坐了。只見家人搬出飯來 ,一碗縐油肉,半盆吃剩的烤鴨,一大碗雞血蛋衣湯。那帳房先生見北山不聲不響,早曉得他有些瘋意,也不招呼他吃飯。北山亦不舉箸,怔怔的看他。旁有一個老僕人看了,道 :「姑爺為什麼不吃飯?」北山聽了,方才拿起筷碗,吃一碗,就不吃了,呆坐在帳房內。一回帳房先生要出去了,只好對他說道 :「姑爺既是心裡不快活,出去逛逛吧。」就拉北山出了門,自己先溜走了。 北山恍恍蕩蕩,要想回到船上見君才、瓊秋,只是不認識出閶門的路。信步行來,不知走到什麼地方,這且慢表。

  且說君才、瓊秋上夜吃過了酒,回到船上,倦了就睡。到次日十一點鐘起來,二人商議道 :「現在我們的事完了,回門是要明日,今天無事,吃過了飯,進閶門去買些東西,閒逛一回。瓊秋道好,同吃了飯。只聽得船頭上來了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張名片。船家接了呈上一看,原來是貝世寶的名片。君才問什麼事,外面應道 :「我們大人請兩位老爺過去,打轎子在這裡伺候 。」君才應了,即換了衣,二人上轎,同到貝家花廳內。只見貝太史氣憤憤的坐在裡面 ,見二人進來 ,招呼過了坐,君才、瓊秋道 :「昨擾喜席 ,飽醉而歸。今日又蒙柬招,未識有何賜教?」季瑰紅漲了臉,氣噓噓的半晌方答道 :「二兄做的好媒,弟實在感激不盡。」瓊秋道:「老先生言重了。北山雖家有范叔之寒,人乏潘安之貌 ,但鄉會聯捷,名籍翰苑,是人人知道的。不知老先生所怪的哪一樣 ?」季瑰忽厲聲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他是一個瘋子。」君才、瓊秋哈哈大笑道:「這是鬼話,還是夢話?我們同他好端端的上來,怎麼就會瘋呢?恐怕老先生倒是喜歡糊塗了,說這樣笑話。」季瑰道:「瘋不瘋還要問你們二位,我知道什麼!」說罷就進去了。

  二人氣得說不出話來,即時離了貝家。君才對瓊秋道:「此事有些奇怪,且回船再商 。便出閶門來到碼頭,下了船進艙,只見北山滿身泥水,坐在炕上。二人見了,似半天上打下一個霹靂,要想說話時,一句也說不出來。定了一回神,問道:「你為何在這裡?這是怎麼說呢?」北山亦不回答。二人叫他將衣服換了,北山只是不語。管船的道 :「剛才船上的伙家到齊門去買東西,恰巧碰著荀老爺,見他走近城根望了幾望,撲的一聲,跳下河去。那個伙家認得荀老爺的,不知他為什麼事,慌 忙喊起救命來。就有四五隻漁船 ,飛奔的划上來 。兩個又下水,將荀老爺救起,領他到了船上。他不言不語 ,請換衣服,總是不應。君才、瓊秋二人聽了,弄得一無主意,只得叫管船的到桃花塢貝家去打聽。管船的回來,就數一數二的說了。又道:「現在貝家太太大怒,要與貝大人拼命呢。」君才、瓊秋聽了,半晌想了個主意,忙安慰北山道 :「這是你太執滯了,新娘子見人,總是羞答答的,何況見你這樣涎臉,不管丫環們在旁不在旁,自然要跑進去,不出來了。你不要慌,我們總給你想法,你且換了衣。」

  北山本是一時氣急,痰迷了心,尋起短見來。這時候已清楚了一半,又聽君才等的說話,自己亦覺得太冒昧。又聽說給他想法,自然心事放下了一半。換了衣服,二人要問他昨夜的事,只是不肯說 。瓊秋等知道他必有不好說的,就一一問了。

  二人商議一回,上岸去見邵孝廉六峰。邵是貝季瑰的表弟,二人見了,將一切情事訴說一遍。君才道 :「北山並不是瘋,只是向來呆頭呆腦,是有些的,季瑰兄當他是瘋,須知北山果真有病,我們怎好做這頭媒?那連我們都是瘋子了 。別的慢說,明日回門的事,到底怎麼樣呢?望六兄轉致意季瑰,我們是沒臉再去的了。」又將見季瑰的情狀重訴說了,邵六峰詫為奇事,道:「我說是去說,但怎麼說法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

  附君才耳唧唧一會。君才道:「此計大妙。」六峰道 :「二兄且回,晚上弟當有以報命 。」二人回了船,到上更時,見岸上送下一封信。瓊秋拆開看道 :「頃晤季瑰,將尊意轉達。季瑰亦自悔魯莽,獲罪二兄 ,欲負荊謝罪,弟反止之,言且商正事。

  回門一節,季瑰始尚含糊不應。弟謂明日依舊謝媒請酒,否則恐親友輩貽作笑柄,須知有玷門第也 。季瑰聞此語 ,欣然應諾。二兄明日照辦可也。只此不宣,壽康頓首。」 二人看了大喜。次日送北山上去,季瑰見二人謝了罪,吩咐設席。飲到午後 ,貝家已備了大船一隻 ,依舊排起儀仗執事,請新姑爺、小姐上了轎 。媒人同辭了季瑰,上轎出閶門。

  到了碼頭,北山同貝小姐及跟的僕婦、丫環乘了一船,媒人就回原船,鳴鑼解纜,開船趕到蠡口,日已西沉,就停泊了。瓊秋、君才正在上了燈,叫船上開飯,忽見北山跳過船來,進艙問道 :「你們怎麼還在吃夜飯 ?我已經吃了過來 ,尋你們談談 。」二人拉他坐了,談到二更。君才勸北山過去。北山辭了二人,走上大船,只見艙門已閉,碰了半日,裡面回答道:「這裡睡靜了,請姑爺那邊過宿吧 。」北山走到後艙門,也是這麼說。無法可想,只好回到媒人船上。君才、瓊秋在隔船聽得明明白白,見北山進來,恐怕他瘋性發作,因安慰了一番,就留睡下。 次日,這邊船上伙家起來,只見那大船早已開了。忙下櫓趕著,到晚上四點鐘,泊在南門接官亭,就有綠呢轎兩乘,大轎兩乘,吹手執事伺候,兩新人兩媒上了轎,到翁府前借的莊仲玉家市房,一般行過了禮 ,請酒待媒 ,不必細表。到了滿月,貝小姐要回去,北山叫了船,同回蘇州去了。

  且說吳瓊秋、甄君才在常熟見齊燕樓,將貝家的情形一一訴說,燕樓皺眉道:「這事究竟不妥,下文還是笑柄呢。」一路走,一路想,便到石梅。

  石梅在虞山腳下,有茶寮數處,士大夫茗會之處。燕樓進枕石軒來,見龍通政、尤員外、王舉人 ,還有一個候選縣丞,專在鄉紳間打渾說笑的趣人,叫做曹老爺,燕樓都熟識,一一招呼過了。曹老爺先開口道 :「齊太史又來了,今日可謂群賢畢集,兄弟廁列其問,何幸如之。」燕樓笑道:「不敢不敢!吾兄近來顏色大佳,準是吃鴨子吃得肥了。」曹老爺道:「鴨子也 吃,保養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燕翁不知鴨子是清貴品,須翰林先生吃的,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只好多吃些肉吧 。」王舉人笑問道:「吾兄吃的狗肉,還是貓肉?」曹老爺點頭道:「貓肉狗肉小時候都吃過的。貓肉乾涅涅,有些酸味兒;狗肉又香又肥,倒很配口。現在也好幾年沒吃了,常日吃的豬肉。兄弟曾有兩句拙作云:生不為官死不休,一斤豬肉在心頭。」又道:「不通不通!見笑見笑!兄弟這些學問,都荒久了。象寶瑟兄那樣用苦功,轉瞬間,就是一個狀元。」王舉人道:「狀元是三年一個,沒有什麼稀奇,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尤員外道:「前日史圭兄見惠一絕,題目是詠畫龍。詩句籠蓋一切,小弟佩服之至。詩云:畫龍不點睛,惟恐龍飛去。畫龍若點睛,龍也不飛去。」王舉人道:「史圭兄當今名士,這首當推絕作,餘的小弟不甚佩服。做詩要有斷制,須像《詠西瓜燈》云:秦檜腹中怕點火,由來奸賊命難長。這詩何等精練,可謂用古入化了。龍通政、尤員外、曹老爺俱點頭。燕樓聽了 ,覺得可厭,正要舉步出來,遠遠望見一個穿棗紅寧綢馬褂的人,垂頭喪氣走來。燕樓停睛道 :「這不是北山麼!」走近一看,越發詫異,叫道 :「北山,你到蘇州去了,幾時回來的?」北山聽有人叫他,忙抬頭見燕樓道:「我正要來看你,不想在這裡相遇。」二人同走到伯蓀家中 ,仲玉亦在 ,仲玉問他情節 ,北山歎道:「我內人是沒得說的了,只是可恨那二老,不許她給吾多說幾句話。吾在這裡一個月 ,內人給我有說有笑的 。到了她的家內,整日子在裡面伴岳母,吾不能見面。一日岳母出去了,吾見她出來,拉住問她,她說你等明年散館過了,看是怎麼樣?

  或者在京,或者到外省,你來接了我去,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塊兒。現在這裡萬萬不能 ,我娘是厲害不過的 。你在這裡沒趣,不如回常熟也好。說罷,就給我二十塊洋錢。吾帶了兩隻 衣箱,一個鋪蓋,叫船回來了。」伯蓀道:「你令岳為何不體貼人情至此?」仲玉只是笑著不語。燕樓問道:「你有什麼好笑?」

  仲玉正色道 :「難道我不准笑麼 ?」對北山道:「你在本鄉,也非結局,還是吾們幫助你些盤費,到湖北去吧。現在餘夢棟新放荊宜施道,你去見了他,暫時住下,到明年散館,你就進京。現在中東和議 ,已派合肥相國到日本 。合肥是一個和事佬,辦過數回交涉,隨便什麼天大的事,總可以講得成。吾們打算下半年就要進京。」北山道:「吾也是這麼想。」

  三人議定,仲玉送了一百塊鷹圓,燕樓、伯蓀各送了五十。

  北山就帶了二百洋錢盤費,十餘件行李,擇日動身。到了上海,就住在五馬路天元棧。起了行李,北山心中長記著貝小姐,只是悶悶不樂,攤開被褥就睡。合著眼睡了些時,忽覺身在桃花塢,見了貝家的門,就走進去,見廳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北山心裡詫異道 :「向來那些人哪裡去了?」走過自己新房,只見雙門緊閉,推也推不開 ,北山越是發疑起來 。走到窗外聽時,彷彿是夫人聲音,道 :「只恨爺媽不生眼睛,把我嫁了一個骯髒的瘋兒,只好靠你一世的了。我爺媽自己曉得這件事做得糊塗,也不來管我的閒事 ,你放了心吧 !」北山不聽猶可,一聽時正是:怒從心上起 ,惡向膽邊生 。狠命的將窗一拳打開,大叫道:不好了!掄著一條木棍,狠命向一個穿元色花鍛馬褂的男子,兜頭打上去。只見那人慌忙將兩手抱住道 :「北山兄,你怎麼這個樣子,連我都不認得了?」北山道 :「你是個唱戲的小旦。」那人道:「我是戲子,你也犯不著打殺我,你還是仔細認著 。」北山定了一定神看時,哪裡在貝家,原來是棧房裡,手裡拿著一個枕頭抱住的那人,便是向來認識的同年蔣占園,是浙江錢塘人。

  那時茶房聽見這裡吵鬧,就有二三人走進來。占園道:「你 們去泡洗臉水來,給荀老爺洗臉,他是發魘入了魔了 。」茶房就去打水。北山洗了臉,約略清爽些 ,又一回道 :「占園兄,你從哪裡來?」占園道 :「我到此地來尋個朋友,尋不著,走過你這裡,看有你的名片在桌上。我走進來,見你睡了,想拉醒你,不料你跳起來,將蓋的被掀在地上,舉起枕來就打,我抱住了你。你為何發起魘來?」北山此時方才想起夢來,已忘了大半,越想越不記得 ,也就罷了 。走到牀前,將枕被鋪好道:「我心裡很煩,同去走走吧。」二人就出了棧房。正是:新婚遠別,便教麼鳳分飛;樽酒高談,聞說龍蛇起蟄。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逢故友講述奇人 滅天理強奪基業

  話說荀北山同蔣占園出了棧房,在黃浦灘閒步了一回。看看天色晚了,占園道:「吾們到一品香去吃大餐吧。」二人便同步至四馬路,遇見一個候補知府魏古軒,與占園認識的,拉了同到一品香來。進十四號房間,西崽送上菜單,占園請魏古軒先點了雞絲鮑魚湯、紙煨雞、英腿蛋、杏仁茶、蛋糕布丁,又請北山點菜。北山握筆半日 ,寫不出來 。占園只得代點了五樣:火腿麻菰湯、芥辣雞、五香鴿子、炸鱖魚、魚生粥。又自己點了四樣,牛尾湯、妙牛肉、板魚、蝦仁蛋炒飯。三人飲了數杯白蘭地,忽見門外有七八個廣東人,都是寬衣大袖,咭咭咕咕,說笑而過。中有一人,身穿天青寧綢馬褂,寶藍花緞袍子,大方臉,英氣勃尹,年紀不過三十多歲,而雙鬢有須,走進來向占園招呼。占園忙站起與那人說一會話,陪那人出去了半日,方回進十四號房甲,向北山、古軒道 :「這人你們可知道麼?」古軒道:「他是廣東人,吾哪裡認識?」占園道:「不是這麼講,說起你們都應知道的?」北山問道 :「你說得這麼鄭重。這人姓什麼?」占園道 :「就是戊子上書的廕生,南海人康祖貽,號長素。」北山道:「就是他麼?雖沒有見過,名是早聞的了。」占園笑道 :「如何?吾說你總應曉得這人的。」北 山道:「吾雖曉得,而不詳細,你將他的家世為人講講。」

占園道 :「我同他是總角交,他的為人,都原原本本在吾肚子內。」說至此,呷了半杯酒,又說道:「長素的祖贊修,在本鄉講學,專以宋儒理學,提倡後進,一鄉的人敬服,稱他醇儒。父早死,有二子 ,長的就是長素,小的叫幼博 ,現在家裡。長素早歲失怙,贊修公撫養大了,教他讀書。長素賦性穎悟,讀書過目不忘,又是家學淵源,自然學問醇正。到十五六歲時,便曉得講求立身經世之學。同伴的都取笑他,替他取個綽號,叫做清朝孔聖人。十九歲上,受業朱九江先生門下。九江先生是以陸王的學名重一時。當時見長素旨趣不凡,令他研究歷代政治得失,以致用為主。長素卻深有所得,戊子那年挈裝進京,經過上海 ,認識了幾個外國人,買了許多譯的書籍,他講西學就從此始。」北山道:「吾聽朋友說,他的經學是竊取廖季平、西學是竊取嚴幾道,這話確否?」占園道 :「這吾不知。平心而論,長素的學問,總可以算近來表表的了 。」北山道 :「吾又聽他以對聖人自待,他有一篇謁孔林的祝文,你可曉得?」占園道:「怎麼不記得。那文是:『大成至聖先師歿後二千四百三十九年,南海康祖貽謹具羊酒瞻謁墓道:祖貽少受聖學,服習大道,因思先師獲麟之讖,歎鳳之悲 ,秦王改制,大同創法。孟子云:千聖一聖,猶旦暮也。祖貽曷敢不勉,臨淵履冰,懼忝所生,惟先師鑒之。祖貽惶恐稽首。』」

說罷,二人皆笑了 。古軒搖頭道 :「長素吾從來不認得,曾聽李石農侍郎講來 ,這人是陰險不過的 ,有意做得奇奇怪怪。那些沒眼珠的,都當他是個熱心救世的豪傑,其實他的陰謀詭計,百出不窮,而且品得不端。石農前年請他在家裡住了幾時,李家有個使喚的老媽,給他鬼鬼祟祟勾搭上了,給了許多東西。後石農知道,將那個老媽趕出去了。他自知沒臉,就 辭了出來。這是一件。還有一件,吾不便說。那人不過會弄些小聰明,所著的《廣藝舟雙楫》,你們二位想是見過的 。其中議論荒謬,這還罷了,我還曉得他以素王自待,講什麼孔子嫌周朝的法律不好,上古的書都不合他意,所以自己刪定五經。

又說堯、舜、禹、湯、文、武,都是孔於將來作記號的,並不是實有那種人。總而言之,把孔聖人說得滿心想做皇帝,不得已做了一個主教,一般制禮作樂。這可笑不可笑?前年那個條陳,說祖宗之法不可恃 ,要倣效外夷制度,這不是用夷變夏、非聖無法麼?須知吾朝太祖皇帝入關以來,制的法度,都是應天順人,盡善盡美,就今上也不好做主擅改。他是個什麼人?

生幾個腦袋?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吾們做官人,須知明哲保身四個字。這種人少近為是。鄙人忠告善道,二位高見以為如何?」占園忙道 :「是極是極。一聞大論,頓開茅塞,兄弟謹遵大教。」北山道 :「吾聽說他進京獨拜龔師傅。別人問他,他說孔子觀周,問禮於老聃,就是此意 。」占園道 :「笑話笑話。不必講了。」

那時萊已上完,西崽送上簽字單。占園簽了字,三人同下樓。古軒向北山道 :「兄弟今日還有應酬,不能奉陪。大駕幾時動身赴湖北?」北山道:「總在這數日。」古軒道 :「臨行我來送你 。」說罷,便拱手別過了北山、占園,到清和街蟾華閣吃酒。原來是一個鐵路局總辦請的,呼么喝六 ,熱鬧了一回。

席散回來,已近三更,就有包車來伺候。古軒辭了主人,回新馬路公館。下車進門,車夫道 :「送老爺進去。」古軒道:「不要了 。」自攜了一盞手燈 ,走過客廳就撲滅了。要想叫跟班,又想不必,就是內堂了,一人摸進去,燈火全無。黑暗中忽聽見隱隱的腳步聲,心裡詫異。剛要舉步,一人撞將上來,打了個寒噤,只聽啊呀一聲 ,一個人倒地 。古軒大駭,忙走進內 房,叫丫環娘姨點了燈火,古軒同出來看,兄見小廝馮的兒滾在地上,腦邊鮮血直流。古軒大喝道 :「你進來做什麼?」馮的兒在黑暗中碰著古軒,吃了一驚,將身向西面一讓,壁上有鐵釘寸許長,撞在腦邊,撞得天昏地暗 ,就滾倒了 。古軒問了,只是「小的小的」,說不出話來。古軒大怒道:「混帳!娘姨拿木棍來 。」舉起就打。馮的兒一面哭,一面跑到門房。古軒還趕出來 ,給打宅廚房娘姨等勸住了。古軒叫跟班取片子,明早即送到新衙門作盜賊辦,跟班應了去。少停廚夫齊進來磕頭,求老爺寬恩。古軒餘怒未息,定要送辦,家人又跪著不起來,足足磕了二三十個頭,古軒方才道:「給我連夜趕出去。」

眾人出來,給馮的兒說道 :「你這禍闖得太大了,如今不辦,還是你的便宜。你今夜住了一夜,明日只好出去,另尋人家的了。」馮的兒謝了眾人。一個道:「戲子還養,這也不算什麼事,你是該晦氣罷了 。」次日早晨,馮的兒卷了鋪蓋,到了四馬路賽金花寓裡,尋個姐夫,名喚狗兒。那狗兒是跟賽金花做堂子裡的帳務,那日馮的兒來,就將魏家的事告訴他,狗兒便留他住下。馮的兒在魏家弄了許多錢 ,如今出來 ,無拘無束,就在洋場上,朝吃茶,夜聽書,肚裡無限快活,如登了洞天福地的一般。一日同了狗兒過麥家圈,馮的兒不當心,撞倒了一個外國人的腳踏車。外國人跌了一個斤鬥,拉住馮的兒交給巡捕。狗兒見不是勢頭,就溜回去見賽金花說了。賽金花有個客人姓熊的,就將一個名片到捕房討出 ,罰了二十塊洋錢。

馮的兒垂頭喪氣,回來謝了熊老爺。熊老爺見他伶俐,道:「我正要用一個人,你就跟吾去試用一個月,如好以後重用你。吾今夜就要回衙州,你如願意,快將行李搬到名利棧去 。」馮的兒正是身邊的錢將用完了,自然情願,應了一聲是,就將衣服鋪蓋搬到棧裡。那夜就跟熊老爺上寧波輪船,到了寧波,僱轎 趕到衢州。離城四十里 ,有一個大鎮 ,那鎮上大約有四五百家。到了市中,見一家門外有石獅兩隻,一隻已倒臥地上,一隻剩了半個頭。四面圍牆上面,已塌一半,正中黑漆八扇,漆已大半剝落。熊老爺進得門來,叫馮的兒將行李搬進,馮的兒一件一件押著挑夫送到裡面。只見高高的五間,陳設一樣都沒有。過了茶廳,便是大廳。廳上的炕兒桌椅 ,都是灰塵堆滿,約寸許厚。屏門白染都剝蝕了。西面四扇,將要倒下來的樣子。

過了大廳,有一個院子,中間蓬蒿野草,弄得路逕不分。兩旁軒廊鋪的方磚,十分中已有九分沒有了,剩的都是破碎。又走進了四五層,通是這樣敗落人家的樣子,空空洞洞,無一人在裡面。看官你道,這不象衙門,又不象廟宇,是什麼地方呢?

原來這家人家姓羅,這所大大的房屋,是前三百年有個姓華的大富翁造的。華家盛時,足有五千萬家私,置了十萬餘田。族中約有三百八十餘人,住在一鎮,那鎮就叫做華家莊。那時正是明末時候,天下大亂,盜賊蠭起。有錢的都被搶奪一空,性命不保,那華家是著名的大富,豈有沒人垂涎呢 ?李闖造反,就有族中惡少,招致一群流賊到華家莊 ,殺得華家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那幾個惡少也死在賊手,莊上沒有人敢住。本朝入了關,亂漸平定。

鄰鎮上有個姓羅的,知道華家家破人亡了,想道:盜賊搶的是金銀珠翠,那些房屋租契是搶不去的,我何不去搜搜?就到華家莊來看時,房屋依然,就是草木長得密密層層。進了華家,到了第十八層房樓上,只見箱籠翻得滿地,靠北窗有一隻鐵櫃,蓋已倒在地下,在裡面一搜 ,所有田契借券帳目均在,便向鐵櫃中取出,過了箱,扛回家裡。隔了數年,姓羅的老頭兒死了。臨死的時候,叫兩個兒子順寶、國治,叮囑吩咐了一番。以後又過了十數年,吳三桂平定,本朝大一統的基業完成 了。那時天下昇平 ,萬民樂業,華家莊人仍舊沒有一個回來。

順寶、國治商議搬到華家莊老宅住下,發限單收租。那時華家的戶都是小一輩了,見限單下來,想必是華家的人回來,自然賴不過去,紛紛還租。自此之後,從前的華家的家私,都被羅家吞沒了。

到了乾隆末年,華家子孫逃在外面的,傳說有祖業在華家莊,就有二三十家搬回來。那時姓羅的已占住了一百餘年,哪裡想奪得轉來,只好忍氣吞聲 ,看羅家享用舒服 。羅家的子孫,也忘了祖宗奪人家的產業,耀武揚威,欺凌鄉曲,一莊的人都叫他做活閻羅 ,唆使華家子孫給他尋事,只是無機可乘。

哪知天道好還,羅家到了第八代上叫老鹹的,沒有兒子,娶了一妾,是從上海買來的,叫賽西施。這賽西施是做過廣東人家的妾,逃出來的。生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心竅千伶百俐。老咸十分寵愛,將家事付她經理。過了年餘,生了一個兒子。親友們都來賀喜,快活得說不出話來,從此便將賽西施扶了正,吩咐下人叫起三太太來 。那老咸日夜伴著賽西施,不出房門,色慾過度,不上三年,得了癆病死了。三太太哭得死去活來,料理喪務完畢,那時兒子還小,家中大小各事,齊聽三太太主意。後來兒子長大了,叫做小祥,到十八歲上,三太太在後面空地上造了一座大大的花園 ,就叫人買一班戲子,日夜在裡面做戲。有一個小旦叫賽叫天,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三太太最喜歡他。做一齣戲,就賞他衣緞金銀,不計其數。這賽叫天百般討好,說什麼話,三太太沒有不依的。因此那些下人管帳,都奉承他。但三太太的脾氣。生得躁不過,時時要責罰那些僕婦丫環。下人銜恨,就將些不要緊的事,傳播出來。 小祥有些風聞,從此在三太太面前說些規諷的話。三太太 明知自己做的事有些不合,聽了敢怒不敢言。那小祥正在少年血氣未定,在東家西舍乾了不老成的事 ,就有丫環去獻慇懃。

三太太卻將那丫環責罰了一頓,立刻攆出去,吩咐門上到夜就閉,不許出入,小祥便憂憂鬱鬱死了。族中都來爭嗣,三太太怕年紀大的不聽約束。即揀了一個四歲孩子 ,卻與小祥一輩,三太太就算他是老鹹的嗣子,叫做乾蠱,不給小祥立後了。族中嘩然,怕她勢力大,也不敢怎麼。那時乾蠱年小,家事仍舊三太太經管。一日,鎮上到了幾個無賴,曉得羅家大富,就在後園放起火來,乘勢打劫。三太太即將金銀二千兩獻出。那些無賴究竟不是江湖大有些膽怯,得了金銀,就一哄而散。後來乾蠱漸漸的長大起卻弄出許多事件。正是:天道循環,頓看桑田變海;家園寥落,誰教牝雞司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賽西施造翠微園 羅乾蠱困水心亭

  話說羅乾蠱長大了,三太太將家事交付他。自己又在從前院子基上,蓋造一座花園,叫做翠微園,是取杜工部日日江頭挹翠微的意思。這園卻造得與前不同,從前的不過尋常人家的別墅罷了,這回請了一個衢州府內姓熊名士祿,從前在上海做過洋行裡管事。那人人品不正,卻有些歹才。這日羅府用聘帖禮銀請了他進來,教他先繪了一個圖,呈三太太看了。三太太喜歡道:「就照這個樣子造吧。」隨喚齊各行匠役金銀銅錫土木磚瓦,搬運進來。又叫人到上海去置辦外國器具花草,繪洋房圖形,請熊先生監著,安插擺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造得賽過洞天仙苑一般。足足造了二年,方才告成。那日請三太太遊園,三太太坐了轎,乾蠱跟著進門 。一路軒廊,都鋪著名國的水門汀。到了大廳,只見匾書翠微園三字,是德清俞曲園太史書的。旁懸一聯云:

  清風和風咸助長養;春色秋色並有光華。

  走進去一座大山,用太湖黃白石疊成,有二丈餘長的兩隻石筍,上鎸一聯云:

  春花秋月自娛樂; 三山五嶽長遊行。

  山中鑿一洞,曲折進去,便是外國式的高樓四層,四面有無數外國花木環繞。三太太叫歇了轎,丫環扶著走。乾蠱跟進來看時,裡面陳設的 ,都是外國購來的新式花樣幾榻、桌椅、瓷杯、玉箸、織錦、地毯 。上了三層,都是鋪設得錦團繡簇,耀得眼睛都花了。下了樓來 ,又到水心亭、焚香閣、聽雨軒、芙蓉院、玉京山館 ,各處遊玩了一會 ,正是說不盡的繁華景象。三太太大喜,回來就封了四千兩銀子,喚乾蠱送到熊先生的房裡道 :「這回重重費了先生心,這四千金送給先生,寄回去作家用。先生如不嫌簡慢,還在這裡住著,時時要叨教呢。」

  熊先生大喜過望,給乾蠱磕了四個頭 ,道 :「我到府上幾日,蒙三太太、公子厚待,正是過意不去,這些小事,敢不盡心竭力。還叨擾太太這許多銀子,恨不能當面叩謝,只好在公子面前多磕幾個頭,乞公子轉達吧。」

  看官,這便是熊先生的運氣到了。從此之後,一年三百六十日住在羅家,不知騙了整千整百的銀子,便寄到家中,置田買產起來。這年有些事到上海,住了一個多月,帶了馮的兒回衢州,依舊住在羅府。馮的兒跟著住華家莊不表。

  且說華家子孫出了一人,叫做復疇,少年苦學,且生得智略絕人。村上有什麼事,都去與他商量,卻又性情慷慨,事事公正,人人都喜歡他。那人見羅家恃富欺貧,心裡不服,且時常聽說羅家奪取華家的產業 ,叫他尋事報仇。復疇心內沉思,無勢可乘。這日見羅三太太重造花園,熊先生發一注財,皺眉一想,便得了計。那華家有個管帳姓鄔的,在羅家管了四五十年帳,且曾教過乾蠱書,府內人人敬重,三太太十分信任。這老頭兒卻是和氣不過的人,與復疇也認識的。這日復疇尋他談了一會,復疇就說舍間略備粗肴 ,要你老人家賞光 ,過來便 飯。鄔老頭兒見他慇懃,遂答應了。到了那晚,鄔老頭兒到華家來。那華家三間瓦屋,卻是破碎的了。復疇迎出來,鄔老頭兒道:「你說我不好不來,你不要多費,我是不吃什麼的。」復疇道:「沒有什麼。」就叫一個小廝去搬飯來,一壺酒,一碟鹽花生,一碟臭鹹肉 ,一碗鯽魚 ,一碗豆腐湯。二人吃了幾杯酒,復疇說:「我今日要同你老人家商量一件事,你答應了我,我就磕你四個頭 。」說罷,就跪下去,真的磕了四個頭。鄔老頭兒大驚道 :「這是什麼說,你快起來,有事好商量 。」復疇道 :「我近來家計艱難,你老人家曉得的 。我如出去做生意,一則沒本錢 ,二則死讀了幾句四書五經,生意規矩一些不懂。

  如出去處館 ,家裡又沒有人照顧 。所以現在要與你老人家商量。」鄔老頭兒聽了,大驚道:「你的景況,我都知道。但吾一年在羅家騙的,只好家中一年過活,哪裡有許多幫助別人呢。」

  復疇道 :「不是這樣說。你老人家在裡面管帳 ,也費心得很,我想進來幫你,你給羅公子說了,一年開支三四十塊洋錢的薪水 ,在羅家正是牯牛身上拔根毛,在我就可以敷衍過去了。」

  鄔老頭幾聽了,道 :「這個奸商董。羅公子那人極歡喜字,你書法很好,何不先抄些什麼,給吾帶進去,若瞧見了說好,就成功了。那羅公子人有些呆氣的,他中意你,就肯整千整百的錢給你用了。這要看你的運氣。」

  復疇大喜,送了鄔老頭兒回去,道:「這件事總費你的心,以後作牛馬報答你 。」鄔老頭兒道 :「你明後日來,我總給你說 。」這夜復疇就將范仲淹《義莊記》、陸象山《語錄》,全抄了幾條。次日,便攜了小小的一本抄本去見鄔老頭兒。鄔老頭兒道:「你這本書放在此地,明日來聽信。」到了次日,復疇過來,鄔老頭兒道 :「我昨日見公子 ,給你說了,呈上那本字,公子說要去回明三太太,你明日再來吧。」復疇心上忐忑不安, 想道:「這三太太,我聽見人說是狠不過的,不知她怎麼樣?」

  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只見羅府上有個小廝來道:「請華相公過去 。」華復疇整了一整衣帽,跟著那個小廝先到帳房內,見了鄔老頭兒。鄔老頭兒道 :「公子在花廳上,我同你進去 。」復疇就跟了進來,見了公子。話說乾蠱那人,從小有些呆氣,愛書若命,極講究詩詞、歌曲,也學些天文、地理。聽見他的祖宗是奪華家的產業,心裡大不為然,想道 :「我若他日一切家事得一人做主,便去尋華家子孫,都交還他,我一些也不要,那不是吳季札之後,便是我羅乾蠱一人了。」又想道:「沒有錢的人家 ,都羨慕富翁。象我這般,有什麼趣味呢?」

  房子雖大,都破的了,我娘又老昏了,不想修理修理,日夜看戲,不知費了幾多萬銀子,造了這個翠微園,將金銀財寶去賞小旦,以後怎麼了結呢?我身子象束縛住的一般,足不能多動一步,嘴不能多說一聲,倒不知貧家快活 。咳 ,我娘這種行為,怎麼對得住祖宗呢?」時常這樣想,這日聽見鄔老頭兒說有姓華的進來幫做帳房,肚裡快活起來。你道為何快活?這正合著他想讓產的意思。及見了華復疇生得人品雄俊,大喜,就叫他做個書契公子,日日伴著他講些學問。那復疇是聰明不過的,與乾蠱伴了數日,便將他的性情摸熟了。曉得他一心不滿意三太太,有時便將言語探著乾蠱,乾蠱將心事說二三分,復疇索性用言語激他。乾蠱是沒城府的,便和盤托出來。自此乾蠱、復疇,便結了生死交。乾蠱一樣苦處,一家的人,都奉承三太太,不從他號令。

  復疇薦了四個書童,從此乾蠱有了心腹人,便覺得做事稱手了些,就感激復疇不盡。復疇勸他將大廳門牆修飾整理,又勸他立義莊及本地義學、團防局等善舉。乾蠱聽了,心裡雖要辦,只是自己不能做主,就叫復疇將義學、義莊、團防局的好 處,做了洋洋的一大篇,去給三太太看了,一樣一樣講給她聽。

  三太太怒道:「你要攪完祖宗的家產麼?」乾蠱抱頭鼠竄而出,給復疇說了。復疇道 :「三太太也不想想,她造這個花園,用的銀子是哪裡來的?講到這樣善事,就一錢不肯捨了,義莊等還是緩事,府上這座大大的房子,弄得這樣破落,給鄉鄰人家看見了,不是笑話,說裡面沒有人,才弄到這樣。公子再去求三太太,請示,三太太如願意 ,我有一個學生 ,是可以包辦的。」乾蠱又進去給三太太說了。三太太罵道:「我不要修什麼房子,要修房子,有熊先生在,要外人做什麼?你聽誰的話?」

  動火要打,被丫環們勸住了。乾蠱出來,含淚訴說給復疇,並求復疇想法。復疇道 :「就是這些管帳下人可惡,公子總要責罰幾個才好。那個姓熊的頂不是東西,他目無公子,總要把他除了,那就好了。」乾蠱聽了,次日便將三個門房,一個廚房,一個打宅,叫齊了管帳就將六人罵一頓,趕了出去。熊先生及管帳,覺得奇怪,從沒見過公子發過脾氣的。恰巧值書房一個小廝,將乾蠱、復疇所說的話都告訴出來 。熊先生聽了大驚,忙進園去,見賽叫天 ,將公子的話齊行訴說了 ,又添上幾句道:「公子和你切齒呢。」賽叫天忙去稟知三太太,三太太喚乾蠱進來,話也不說,叫鎖在水心亭內 ,著幾個僕人來喚復疇。

  復疇早得信逃去了。那所薦的四個書童被痛打一百板 ,趕出。

  三太太又究起薦復疇的人,便喚鄔老頭兒痛斥了一頓,趕出不許進門。鄔老頭正是無處伸冤,回家歎口氣道 :「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不煩惱。我才信這句話了。」

  乾蠱自關在水心亭,飯食不週 ,時時受下人的氣,歎道:「輦路長秋草,上林花滿枝,憑高何限意 ,無復侍臣知 。看來,唐文宗就同我今日一樣的了 。憂憂鬱鬱,以後是死是活,也不能知道。 .40 .且說華復疇那夜正閒坐,忽見有個書童呈上一信,看信面上沒有一個字,想道奇怪,忙拆開看道 :「頃內間搜得毒藥一包,即誣我大逆,有僕婦作證出道,吾今夜不知身死誰手?恐累及君,速去可也 。刻與君心軒話後 ,誰知已不能再睹君一面。自此之後,沒為永訣,生則長離,君見此書,亦不能再睹吾筆跡矣。痛哉吾二人!痛哉吾二人!書盡意,即祈監察。」

  復疇看了大驚,知三太太不是好惹的,就想要走。又看了信幾看,心中一酸,眼淚直流下來道 :「這是吾害他的。如今怎麼才好?」就想一會道:「有了。」便用原來的沒字信封,背面畫了三十六個棋子,就叫書童送進 。那書童走進第十四層,就給內園僕婦拉去了。

  且說復疇自己拔步就走,他又沒有娶親,就托鄰人照顧了房子,說要替羅公子辦貨去。鄰人答應。到了次日,羅府內就沸沸揚揚傳出來,說華復疇要替羅公子買毒藥 ,要害三太太。

  一莊的人駭然,都不服道 :「復疇向來公正不過的,豈肯做出這些事情來。他要去告,有吾們四鄰在,總要給復疇洗那不白之冤的。三太太本來聲名不大好聽,從此越發弄得臭了。本要請縣內究辦華復疇,因曉得祖宗是霸佔華家的家產,而且村上自己的聲名不好,就也罷了。

  且說華復疇趕到衙州城裡,尋著一個朋友姓賈的,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回家來看妻小,已住了半年,將要出去。復疇道:「吾在本鄉,毫無生計,就想同你出去尋個飯碗兒 。」姓賈的道 :「也好,吾正是孤伴寂寞,你准和吾同走吧。」復疇大喜。

  這夜就住在賈家,挑燈夜會,想起在羅家的時候,覺得有今昔不同之感。又想起羅乾蠱道 :「那人真是絕世賢公子,可惜自己沒有權柄,現在還不知死活存亡呢 。這倒是我負了他。咳,吾祖宗這口冤氣,不知到什麼時候才能報復呢 ?」想了一會, 朦朧睡去。只見一個古冠古服的人 ,走近牀來 。復疇嚇了一跳。那人道 :「你不要怕,吾就是你的祖宗華黃初。你想給我報仇,我很喜歡,但羅家亦不久了,明年就有一般賊將羅家的人殺完。你到這個時候,回去想法吧 。」復疇正要開言,忽然驚醒。到次日,同賈姓的到了寧波,搭上輪船,到了上海,就到姓賈所開的書店,喚做二酉堂住下。正是:家國多艱感荊棘,孤身作客類萍蓬。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登長城少年雪涕 見宗室北山處館

  話說復疇在二酉堂住下,同帳房屠先生閒談 。屠先生道:「華兄 ,這裡上海是有名的繁華世界 ,你為何不出去玩一會兒?」復疇道 :「我街道不認得。」屠先生道:「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 。」二人便走到三萬昌來 ,沿窗坐下,堂倌泡上茶。

  復疇凴欄觀望,果然車水馬龍 ,行人絡繹。屠先生指東說西,二人正看得高興,復疇忽覺背上有人拉了一下 ,忙回頭看時,哎喲一聲。原來是衢州城裡的一個拜盟弟兄 ,姓符,號紱之,忙拱手施禮。符紱之拉復疇在自己泡茶一邊坐下,笑問道:「你為何到此地?」復疇歎了一口氣道 :「一言難盡。吾久不得你的信息,正想得你苦。你現今在這裡做什麼勾當 ?」紱之道:「吾從陳道台出來,承他厚意,薦我到大馬路化敦洋行裡做管帳。今日禮拜無事,出來逛逛。吾與你別後三年了,這三年內,做些什麼事?」復疇便將如何進羅家,如何見乾蠱,乾蠱如何器重,如何觸怒三太太,三太太如何囚乾蠱,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話,原原本本對紱之訴說了。又道 :「吾志不成,倒害了乾蠱。」

  線之道 :「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你若自己想好處,盡著忘本的奴顏婢膝去奉承三太太、羅公子,也不必將替祖宗復 仇這句話在我跟前裝個門面。你若真個不忘記祖宗大仇,就應拼自己性命,乘夜潛入羅家內堂放火,把這不義之財,燒個乾淨。祖宗的仇也復了,你族中的氣也雪了 。」復疇忙搖手低聲道:「這如可使得,這如何使得。」紱之道 :「照你意思,便烏頭白,馬生角,也不能成功。據吾看起來,乾蠱那人,也不是東西,現在要借你除三太太,三太太沒了,你便鳥盡弓藏了。」

  復疇長歎不語。紱之道 :「這事且休提。你如今在外面東飄西蕩,也不是事體,不如同我去見見洋東,留你住下,幫幫吾忙吧。一年開還你一二百塊錢的薪水 ,你無家無室 ,儘夠用度了。」復疇聽得,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奉托吾兄在貴東家面前吹噓吹噓,吾明日去見你吧。」紱之道:「正好,你現寓什麼地方?」復疇說了 。紱之道 :「吾明午去看你,今夜已不早,吾要走了。」說罷,匆匆下樓而去。

  復疇同屠先生回到二酉堂。復疇胸中有事,睡到牀上,心頭似轆轤萬轉,哪裡睡得著。到天微明 ,方朦朧睡去 。不多時,忽聽店內眾伙計聲音嘈雜,不覺驚醒。揩眼看時,午日瞳瞳,已是開飯時候了。復疇起來,胡亂洗過臉,吃了飯,只見符紱之進來,復疇忙招呼坐下。紱之道 :「我昨夜回去,在洋東西前給你說了。洋東說很好,他正要上北京去,帶你去做個書契,每月開支薪水三十元。你願去不去 ?」復疇道了費心,忙說:「去的!去的 !」紱之道 :「你今日須同我去見見東家,晚上就來搬行李 。在這幾日內就要動身了 。」復疇諾諾連聲,忙換了衣,同紱之出門,叫了二輛東洋車,到大馬路口沿浦灘倫敦洋行。只見外面都是磚砌的短牆 ,裡面樹木陰森。復疇、紱之下了車,進門來,中有洋樓三座 。二人到左邊一座坐了。

  中間陳設器具,光怪陸離,復疇不住的贊歎。紱之叫西崽請密司忒維愛司。不多時,聽咯咯的行步響,紱之道 :「密司忒來 了。」忙立起走到門口,復疇跟著站立 。只見一個四五十歲的洋人,推門而進。一身黑服,眼架金絲眼鏡,口叼雪茄煙。紱之忙脫帽說了幾句洋話,又叫復疇也脫帽施禮。那洋人微微點頭招呼 ,咕嚕咕嚕說了幾句 ,復疇一些不懂,都是紱之代說了。西崽進來說,馬車在外邊等候已久,洋人便出去了。復疇急問說的是什麼?紱之道 :「他後日就要動身,喚你同翻譯甄老練隨行,你這局事已著實了。」

  復疇大喜,到紱之房內,只見收拾得也還整齊,復疇便叫西崽到二酉堂取了行李,同紱之住在一房。到了第三日,就跟維愛司上太古輪船到天津。所有交涉文件 ,都是甄老練致意,復疇起稿寫錄。不數日,維愛司完了公事,忽動遊興,問甄老練道 :「你們中國有個萬里長城,不是在北邊麼?」老練轉問復疇,復疇便將秦始皇的故事說了 。老練用英語告訴維愛司,維愛司便吩咐老練向棧房打聽路程 ,僱定大車二輛 ,轎車三輛,將隨身行李裝上,重大的仍留棧內,叫西崽看守。維愛司帶甄老練、華復疇及西崽四名起程 ,路上村落稀少 ,黃沙泱漭。維愛司覺得北方風景與南方大異。晝行夜宿,不數日,村落愈少,到處荒漠,遠遠望見前面幾座大山。車夫道 :「那邊便是萬里長城了 。」維愛司吩咐驅車上山,到了城根,先有三輛車停著。眾人看那城牆嶄絕,壁立萬仞;下車拾級而升,登高遠望,塵高天遠,蒼茫一色。那城外的風景,還要比城裡荒涼些。二人遊歷了一會,遠遠忽見有兩個人走來。維愛司用千里鏡一照,道:「呵呵這些人。」老練道:「想定是也來遊玩的。」

  復疇道:「剛才城下那兩輛車兒,準是他們的。」三人迎上去看時,一個穿著海虎絨一口鐘,年約二十餘歲,英姿颯爽。一個穿棗紅珠皮馬褂,藍呢棉袍子,身體短小,面目不揚,含著一股愁慘氣象。復疇聽二人操吳語往復辯論,依稀有些懂得。那 少年歎氣說道 :「中原的王氣盡了,如此山河,難道坐觀它陸沉麼 ?」便接著吟道 :「漢家陵墓在西山,迢遞居庸直北還;半夜鬼神通出護,千年松柏許誰攀?帶刀衛士今登壟,放馬胡雛任人關;列聖齋宮氛?惡,可憐霜露濕龍顏。」

  復疇聽了,不覺點頭。雖不曉得這詩是何人所作,卻微會詩意。又聽那人吟道 :「日落煤山收王氣,雲霾宣武駐天驕。」

  又吟道:「刀筆未全更漢吏,衣冠有意厭華風。」長歎一聲,拉那穿藍呢袍子的下去了。復疇正估量這二人是何等人物,見甄老練催維愛司下城,便也同下,上車投宿去了。

  如今且將那二人表明,一人是後來出色人物,現在合眾國遊學,他的事業,這《轟天雷》敘不到他。一人便是書中主人荀北山。話說北山那年到了漢口,第二年就進京考散館,授職編修。那時莊仲玉、齊燕樓、汪鶼齋、樂伯蓀一班好朋友,都不在京。北山一人住在會館,便覺寂寞起來。恰巧有個故人的公子,約了同游長城,北山雖同那人脾氣不合,卻自己也想去閱歷閱歷,便應承同去了。這次回來,已是十月。那日到了會館,長班稟道 :「羊都老爺來拜過。又聽說樂老爺昨日已帶家眷到京,現住際會堂。」北山大喜道 :「知道了。」忙趕到際會堂,與伯蓀相見。二人各訴了別後情事。伯蓀道 :「你現在一人住在會館麼?」北山道:「正是。吾頗覺寂寞,你尋得房子,吾要和你同住 。」伯蓀道 :「也好。但你從前的脾氣,可好些麼?」北山道 :「吾在應酬場中走走,覺得好些。但心裡發煩時,不知不覺露出故態來,這是沒奈何的。」

  二人說一會,北山辭了出來,便去回拜羊都老爺。原來羊都老爺替北山謀得一館,是一個宗室家裡。那人姓年名映,便對北山說了。北山要與伯蓀商量,羊都老爺道 :「這有什麼商議處,你初時不是說要個館第麼?吾給你尋得一家宗室,也就 不委屈你了 。」北山不則聲 。少頃,卻又應了。羊都老爺道:「即如此,吾去說定,教他們挨年送聘帖好了。」便舉茶送客。

  北山回到會館,肚裡思量一會,又在燈下看了一會書,不覺煩躁起來,想道 :「吾好好的娶了夫人,有財有貌,又逢著不體貼人情的丈人、丈母,不許我在家過快活日子。如今在外面東飄西蕩,吃盡辛苦,吾想要這翰林何用?」又轉念想道 :「不是翰林,也不能給貝家對親 ,況現在雖然吃苦,只要得了差,放主考學政出去,那時去接吾那夫人,丈人、丈母也就沒得說的。忽又想京中的窮翰林車載斗量,等到發疏齒豁,還開不著坊,吾倘象他們的樣子,如何好呢 ?」想到此,覺心中一酸,眼淚撲簌簌的掉下來。要想尋伯蓀去談談,便走出會館。長班道 :「荀老爺,天已不早,不必出去了 。」北山不應,三腳兩步,趕到際會堂來。那時伯蓀已睡,忽聽蔡升進來稟道 :「荀老爺來這裡看老爺 。」伯蓀因風塵辛苦 ,朦朧欲睡,便說道:「請荀老爺回去,明日來吧 。」蔡升去說了,不多時,又進來說道:「荀老爺不肯去,定要見著老爺。」

  伯蓀知他瘋性發了,忙穿衣拖鞋起來,走到院中,見北山正在門口探頭探腦。伯蓀笑問道 :「你這時候還來做什麼?且到客堂上去坐 。」二人到客堂上坐下,北山將羊都老爺薦館第的話,說了一遍。伯蓀道 :「這也很好,你盡可去,再不要胡思亂想了 。」北山不語,停一回歎道 :「吾這回來,懊悔不及了。」伯蓀道:「有什麼懊悔呢?你的心,我很知道。吾當初的念頭,想請你教教兩個小兒 ,你不嫌菲薄,倒可以日日聚面。

  繼而一想,吾在京一年,用度也不省,你知道吾家裡並不是什麼有錢的,只好刻苦些過日子。兩個小兒自己教了,一年也可以省一二百兩銀子。況你在吾處,吾又沒有勢力提拔你,也不是個了局。你還是去就宗室,常日子巴結些,以後好想法。就 是吾與你一城之隔,也時時可以相見的 。」北山不做聲。伯蓀又道:「吾今日已去看了兩處房子,一所就在後面,房錢太貴,且沒有馬號。一所在官菜園上街,有二三十間房子,房價也不多,吾就定下了 。這數日就要搬去 。你今年且搬來伴我住過年,好麼?」北山大喜,連聲應了。伯蓀催他回去。

  到了第五日,伯蓀移居官菜園,收拾一間書房,留北山住下。二人逐日盤桓,倒也快活。北山便將滿腔心事,放下了一半。歲月如箭,不覺已近殘年。那時年映已來拜過北山,送了聘帖。北山也去回拜了。到了除夜,樂家內堂結了燈彩。伯蓀請老太太率領夫人子女,在神前上供。正在熱鬧,北山一人在書房,觸動心事,無限淒涼。少頃,伯蓀出來,吩咐開飯,二人酌酒閒談,北山言語模糊,大非往日。伯蓀覺著,想替他排解幾句,只是無語可說。一會吃過飯,伯蓀進去,取了幾幅硃砂箋,喚僕人磨就墨,請北山寫了三幅春聯。

  一幅大門上的是:農部官閒求稼穡;江亭地近接蒹葭。

  一幅宅門上的是:且將清酒酬佳節;莫遣風塵化素衣。

  一幅馬號上的是:未卜此生老驥櫪;可知何事因鹽車。

  北山在樂家過了年,新年內拜年團拜,忙了半個月,便近年映家開館的日期了。北山搬行李進城,即辭伯蓀,心中依依不捨,含著眼淚。伯蓀忙勸慰道 :「吾趁上衙門的便,時時去看你。你歇了半月十日,也好出來同吾談談心。吾這牀鋪不拆去,留著等你呢!北山勉強答應,便進城去了。這一去,有分教:客病纏綿,聞得顛翻風浪;秋光黯澹,頓看倒轉乾坤。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同豐堂飲酒高談 菜市口伏屍痛哭

  話說荀北山在樂家過了新年,即搬到年映府中。年映領兩個兒子出來,一個叫犬子,一個叫狼孫,拜過先生,擇吉請酒開學,兩個學生已是成篇的了。白日不過逐日講講文理,逢三六九期上,出兩個題目罷了,也沒甚事,時時出來訪伯蓀。到了二月,莊仲玉也進京來了,住西磚衚衕。北山大樂,三人逢暇,無非聽戲上館子,有時也到些清靜的地方,如陶然亭、崇效寺、龍爪槐、法源寺,都是著名的 。鞭絲帽影,往來徵逐,這是做京官的習氣,不必細表。

  這時候康有為聚集同志開保國會,康有為的高徒新會梁啟超,聯名請廢八股,京中嘩然,大為震動。北山雖也聞見,只是同他們素不認識,不去附和。樂伯蓀丁毋憂送柩回去了,獨是莊仲玉東奔西走,跟著康、梁講變法事。到四月十三日,北山在同豐堂赴宴,同席是蔣司業正純,沈部郎筱華,韓太史甲,楊太史子鸞,主人是莫檢討竇人。飲至中席,沈筱華在靴腰裡挖出一張紙來道 :「這就是今日的上渝,兄弟看了半截,要緊出門,就放在靴腰裡,這條足定國是的渝旨,很要緊的,給諸公瞧瞧 。」蔣司業聽了,慌忙站起,舉起大袖,望沈部郎手內作了幾個揖,雙手捧將過來,高聲讀道: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汰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再三審定,籌之至熟,甫議施行。惟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托於老成憂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今日時局如此,國勢如此 ,若仍以不練之兵 ,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挺以撻堅甲利兵乎?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 ,徒蹈宋、明積習 ,於時政毫無補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臣工,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奮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彩西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況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 ,以成通經濟變之才。

  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首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會同妥速議奏。所有翰林院編檢、各部院司員、大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及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省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准入學肄習,以期人材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誥誡之至意。將此通諭知之,欽此。」

  讀畢,便責沈部郎不應將上諭放在靴腰子裡 ,犯大不敬。

  沈司業連連認罪道:「這是一時倉卒,以後當謹遵台命。」蔣司業方沒話。莫檢討道 :「諸翁以為這條諭旨如何?」韓、楊兩太史齊聲道:「聖明極了,現在法是必得要變的。」莫檢討點首道 :「不差,前日康長素對吾說,他有三部書,是《孔子改制考》、《日本變政記》、《大彼得變政記》,都要進呈御覽 。吾也 想做一部《小彼得力求富強考》,去給長素參酌參酌 ,也附進去 。」蔣業司問道 :「大彼得是什麼東西?」莫檢討半晌方答道 :「是阿非利加的皇上,初時也如中國一樣,後來變法自強了。吾說小彼得就是大彼得的小兒子,他繼承父位就出令各處開礦,開著數百萬金子,數百萬銀子,這麼大的珠子,這麼綠的翡翠,都搬進皇宮裡去,所以現在阿非利加洲比大英國還富。」

  眾人齊贊道 :「果然竇翁博學,不愧名士 。」莫檢討將帽子一掀,又將三根鼠須捋了一捋 ,說道 :「諸翁,弟是不做名士,要做新黨的。現在這些名士都沒用了 ,新黨才能飛黃騰達哩。

  所以小弟時常看些外國書,前日還請一個朋友,在家教了英文二十六個字母。」即念著:「嘔屄膝跌醫燕脯雞燕子鴨專開阿六阿媽阿五窩破可惡阿二阿四忒油肥大不利惡狗尿歹一齊吃。」

  眾人看他左手在桌上按,嘴拍著,嘰哩咕嚕,好象鸚鵡弄舌一般,都笑了。沈筱華道 :「竇翁去當總理衙門,倒是出色人員。」莫檢討道:「豈敢豈敢。勉強還可以不負職,似比那些老輩勝些。」又說道 :「亂道,亂道。吾前日寫信托一個隨員,到英國去買十部英國康熙字典,十部《敲心磚》及《啟悟集》,一百部孩子們讀的《千家詩》、《神童詩》及四子書等,買到了要分送幾個知己,叫他們也學習些洋務。」楊太史道:「吾兄可謂留心經濟,但弟聽他們要裁衙門、停科舉,不但是打碎吾們金飯碗,連吾們的噉飯地方都沒有了 。」蔣司業道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吾們總須心肝奉至尊的,這些夷狄的妖言惑眾,吾不願聞見 。」說罷,穿衣拱一拱手自去了,眾留也留不及。莫檢討道:「這是頑固黨,不用理他。」

  韓太史道 :「這人一面道學,品行是不堪問的。陳平之惡,南山之丑,他一人兼備的。」沈部郎叫道:「竇兄,前日吾想著一個避槍炮的法子,就做了一篇避槍炮議,還要就商諸翁。吾說 用救火的水龍,排在陣前,見他放炮 ,就打起水龍 ,萬條齊舉,灌滅他的火藥藥線,他就不能了。然後吾們殺上去,就是百戰百勝的 。」莫竇人、韓甲拍手贊道 :「水能剋火,果然妙極 。」北山聽了半日,一語不懂,插不上嘴,任憑眾人附和了一回,也就散了。

  北山回到年府中,忽覺背上發冷,如淋水一般,頓時頭昏耳鳴,神思昏聵起來,便睡了。次日,滿身發燒得滾熱,年映出來看過一會,心中納悶 ,便吩咐請醫。不多時,醫生來了,診過脈,說這是濕溫,來勢尚輕 ,不妨,服數帖藥,就好了。

  哪知北山到二十七日,得龔師傅革職回籍的警報後,在牀上哭了幾日,嘴裡糊言亂語,病越發重了。年映發急,忙親去告訴羊都老爺。那時仲玉也知道了,進來看過幾回,北山只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這一病直病到七月中,方才見愈。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他絲毫不知。那日正在閉目養神,忽聽壁後兩人閒談,一個略高的,象年映的聲音。一個低的道 :「吾這數日內暗探得康有為入宮見皇上,要行刺皇太后。太后死後,皇上即讓位康有為,叫做什麼伯裡璽天德。你想吾朝自入關以來,嘔心挖血,費了無數經營佈置,方將漢人壓服,安安穩穩的享用大寶。現產下這個無道昏君,要將祖宗的產業棄掉了,這還了得。」一個聲息略高的道:「前日倫貝子這句話怎麼樣?」那人道 :「有些意思。前日吾們公議一個折子,同李總管去密陳太后。那折中說皇太后即不為奴才輩計,獨不為祖宗創業艱難計乎?即不為祖宗計,獨不為頤和園計乎 ?新法盛行 ,舊臣是祛,彼漢人誠得志矣。吾覺羅氏宗室無有利焉。」北山彷彿想聽下去,忽覺一陣心煩,便不去用心了。

  這日,莊仲玉薦一個醫生,是通州人 ,來給北山診了脈,開方調養了數日,便可起牀來。北山要出去散散,便與年映說 了,即打點被疊被囊,坐車到仲玉寓中。仲玉見他病癒了,大喜,便留在客廳上住著。那時已八月初了。一日,二人正在閒話康有為出辦官報事,忽見劉順進來稟道 :「老爺知道查抄南海會館的事麼?」仲玉嚇呆了,忙問道 :「這話從何而來?」

  劉順道:「小的出去看個朋友,經過米市衚衕,見有無數兵勇,帶著康有為的兄弟,還有兩個同住的老爺,上車走了。老爺可知道為的是什麼事?」仲玉聽了這幾句話,連身體都軟了,做聲不得。停一回,勉強忍住,叫車夫套車,出門打聽,直至晚上方回。忙至北山臥榻前,北山問道 :「方才的信確麼?」仲玉道 :「確的。今日皇太后垂簾聽政,已見上渝。聽說還有密電各省督撫,說康有為、張蔭桓進紅丸殺皇上。這事鬧得太大了,不知如何了結呢?」仲玉只是心驚肉跳不表。

  且說初六皇太后垂簾之後,明日便停止火車 ,閉城搜索,命馬步統領內外九城分駐弁兵,盤查行人出入。張蔭桓、尚書徐致靖、楊御史深秀、軍機章京內閣侍讀楊銳、刑部主事劉光第、內閣中書林旭、四品京堂王照 、軍機章京譚嗣同均逮捕。

  從前所裁的衙門冗員,諭令復置,一切新政,康有為所建白設立的,立即推翻。密捕保國會人員。莊仲玉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擔憂了好幾日 。到了十三日,忽聽刑部奉旨先將楊深秀、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康廣仁在菜市口正法 。北山、仲玉聞知,忙喚劉順到法場上去探看。劉順吃過飯,同了趕車的王小三步到菜市口來。只見人山人海,密層層的圍著。二人擠將進去,裡面空了丈餘的法場。有些外國人站著。靠西一座地蘆蓬,是監斬官的公座。那時還早,犯人沒有到。劉順、王小三站了許時 ,聽看的人議論紛紛 。有的說康有為信奉外國人,該應殺的。有的說康有為自己逃了,倒害了這些人。有的說你不聽見有上諭四路搜索麼,他終究逃不了的。有的說康有 為認識洋鬼子很多,有鬼子來保護他的。有的說鬼子也講道理,康有為鬧得太厲害,他們也不肯管這閒事的。劉、王二人隨意附和了幾句,只見北面人聲喧動,大眾齊聲道:「犯人來了。」

  不多時,見擁出六輛車,上面坐著六個人,都是穿著便服,談笑自若,毫無淒楚之意。又停一刻,監斬官、劊子手到了。就有兵丁趕散兩旁眾人,監斬官喝叫劊子手動刑。十二個兵,將六位官兒從車上拉下。內中有個厲聲喝道 :「不得無禮,吾要見監斬官說話 。」兵丁哪肯依他。六人從容就戮,不多時將六人盡數斬了。劊子手將血淋淋六個頭顱獻上,看的人都目怔心駭。劉順對王小三道:「罷罷,咱們可以回去了。」哪知王小三嚇得魂不附體,站著不言語。劉順要拉著王小三走,覺得自己兩腳也麻木不能動了。停了好一刻,方才隨著眾人舉步。忽聽背後有人放聲大哭,劉順回頭看時,一個粗衣布襪像兵壯模樣,伏在六個屍首旁邊大哭。眾人去拉他,越拉越哭得痛苦。就有個三四十歲的軍漢,上前說道 :「王大哥,你怎麼傷心到這個地位?」那人帶哭帶說,不知說的是什麼。說罷,更哭得淚進腸斷。那時眾人都圍著看,聽得人人傷心,個個流淚。後來那人哭止了,便吩咐跟來的人 ,去抬六口棺木,將六人屍首殮好,自己押著走了。

  劉順對王小三道 :「吾向來看殺強盜,是看慣的,卻沒有今日的可怕。這哭的是誰呢?」路上人人猜疑,紛紛不一。二人就回西磚衚衕來。正是:冠帶市中欒布哭,蒓鱸江上季鷹歸。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鬱忠憤掛冠歸去 莽風塵到處蹉跎

  話說莊仲玉、荀北山聽了斬六君子的消息 ,驚疑了數日。   那時朝中附舊黨的,果然風雲得志;那談新學的,草得弄木皆兵。只是可惜光緒皇上百日維新,一齊推翻了。靈蠻室主人有詩詠戊戌政變事云:   東華門外玉河東,十丈黃塵掩漢宮;石鏡杜鵑魂自怨,金輪鸚鵡夢難通。   寒鴉猶帶昭陽日,天馬空嘶瀚海風;回首九重丹鳳闕,觚稜依舊幕煙中。   坐聽西風百感生,夜窗孤燭淚縱橫;青繩讒口兩宮構,白馬冤魂一網驚。   聞笛呂安徒作賦,彈琴嵇子自成名;蔡經未得拋珠術,已見滄桑幾度更。   金魚犀帶簇宮袍,退直歸來意氣豪;碧玉屏深圖蛺蝶,紅珠帳暖擁櫻桃。   黃門置獄天威震,紫塞從軍遠役勞;行過昆倉定回首,長安宮闕五雲高。   拔幟南天講學辰,登壇橫議動清宸;罪言杜子原憂世,新法荊公未病民。   麟泣西郊悲聖讖,鰻逃東海作亡人;潛蛟本有拿雲志,誰使春雷起蟄鱗。   長門月冷漏聲遲,怕憶羊車插竹時;苕玉枉教鎸小字,珍珠誰與慰相思。   鸞文大腳雲靴窄,翠袖橫鬟寶鈿垂;無限春風惆悵意,漢宮吟盡沈園詩。   旋轉乾坤興黑獄,顧瞻內外衛宸躬;身依日月重霄上,手握風雲萬將中。   驂乘餘威猶逼主,奪門奇策近要功;玉溪不作無詩史,甘露當年論不同。   這六首詩做得淒涼悲感,意在言外,可抵得千篇戊戌政變論了。且說莊仲玉悶在家中,靜聽消息 。那時北山病體已愈,二人正在閒談 ,劉順進來稟道 :「晁老爺來拜會 。」仲玉道:「請 。」這晁老爺名鐘,號元伯,也是仲玉的至友,在京做小軍機。這日來見仲玉,說道:「你知這回亂子,是誰鬧出來的?

  原來你們貴同鄉羊御史跟姓張的在八月初二日 ,親詣頤和園,通了李蓮英,上的折子,請太后垂簾聽政。聽說這羊御史是李蓮英的義子,當時他見李蓮英,痛哭流涕。李即將這情形訴給太后,太后很誇他有忠心呢!」仲玉大驚道:「有此事麼?」元伯道 :「不但此也,他不知從何處聞知譚復生說動袁慰亭要殺榮祿,就在初三日坐火車到天津,密訴榮祿,所以變得更速了。」

  仲玉道 :「吾聽得袁慰亭將密詔暗示榮祿,這話確麼?」元伯道 :「慰亭那人是壞不過的,當時復生奉了密詔,要到法華寺 去說他,林暾谷就不以為然。有一首詩,吾記得二句是:願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知道慰亭是靠不住的,復生不信,竟自去了,當時即將密詔示他。慰亭做作忠憤之色,將憑據騙到手,又用甜言蜜語聒著復生,可憐復生也是絕頂精明幹事的人,只是一股熱誠,不曾三思,竟上他的圈套了。慰亭得了這密詔,正是躊躇,忽榮祿遣人送書至,即將這事原原本本告訴榮祿。榮祿星夜遣人回京,見太后說了,就有第二日皇上重病垂簾聽政的諭。這事雖裡面已預為佈置,然催命鬼,就是楊、袁兩個人。現在各國人都知道了,二人雖然懿眷優隆,恐怕後來保不住呢?」

  仲玉道 :「昨日吾有認識的人,抄給吾看,復生的獄中詩是:望門投宿憐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吾自橫刀仰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楊深秀詩,有什麼『孤臣頓作隍中鹿』句,餘的不記得了。最不好的是楊叔僑,是什麼『銳食其祿而不盡其忠,罪應萬死 。然康有為顯示係扳附 ,此銳之所以不瞑目者也。』當時復生給他寫二句云:男兒死則死耳,可謂痛快!」元伯道 :「楊叔僑是張南皮的得意門生 ,沾染南皮習氣太重了,這回被殺是僥倖得名的。倘若留他在朝,就要反噬起來,也未可知。你看著,這數年內,南皮不要弄些笑話出來呢 。」仲玉道:「六人內,自然以復生為第一。」元伯道 :「前日吾見王次弢,說也可笑,他近來竟變了一個人了。從前說變法,如今豈但自己不說變法,還罵別人變法是亂臣賊子呢 。吾聽不過了。

  一日,他請我在永安堂吃飯,又聽他議論了康黨一回,吾也不管眾人在座,就問貴姓台甫?他笑說吾得了瘋疾。吾說吾並不瘋,吾朋友中沒有這人。他笑說,你不認識王次弢麼?吾故作大驚,說道 :『王次弢是上過條陳講變法的,怎麼如今變了一個人似的,還恐你冒他的名 。吾決不信。』虧他老臉回說道: 『伯玉行年六十 ,而知五十之非 ,是勇於改過的。』」說得仲玉、北山大笑。三人談一回,微月上窗,一庭秋影。遠聽鳴蟲唧唧的響,二人覺得百感交集,獨有北山不言不語,也不知他肚裡想什麼。仲玉道:「吾這個月底,要想回去。」元伯道:「很好!吾也有此想,只是內人病了,看來這月是不能走的了。」

  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北山在牀上發恨道 :「常熟既出了一個巨奸大猾、罪魁禍首,必須再聘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不然,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 。」仲玉、元伯不禁笑道:「你去做為國忘身的大忠臣吧。」北山不語。元伯說一回閒話,就回去了。且說仲玉於數日內料理行裝,到衙門去告了假,北山到年家去辭了館,便同出京,到天津搭上輪船,三日即到上海。二人歸心如箭,在上海也不耽擱,就喚棧房伙計僱了一隻無錫快船,搬上行李,立刻開船 。一路順風順水,兩日到了常熟。仲玉回家,北山回梅李一次,就要到蘇州。仲玉道:「吾也有事到蘇州去,與你同走吧。」

  當日即包了船,二人上船,明日到了蘇州。北山到貝家丈人處,仲玉自去看朋友。在岸上一連住了三日,就想回船。那朋友留不住,即送到船上,與仲玉別了。仲玉步進艙內,只見荀北山呆坐在裡面,心內大詫,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想道:吾不去問他,看他怎麼的?二人怔怔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言不語,足足坐了一個時辰。只見北山長歎一聲,眼中含著一泡眼淚,欲墜不墜的光景。忽然頓足恨道 :「吾看還是這條路好。」仲玉禁不住問道 :「哪一條路呢?」北山大聲道:「做和尚去。」仲玉嗤的笑道 :「你好好的一個人,不想去乾些事業,倒要入空門了。你自己想想,可笑不可笑?」北山道 :「吾這個日子不要過了 。」仲玉道 :「何至於。古語所謂:人生半哀樂,天地有順逆 ,此境是人人有的,越是有志氣有才略的人, 處逆境的日子越多,並不是他喜歡與豪傑君子廝纏,是天教他磨煉這些豪傑君子,暗裡助他成名的 ,你須明白這個道理 。」

  北山半響不語。仲玉要問他貝家的情形 ,恐怕惹起他的呆性,也就無語,叫船上伙計開船回常熟。

  北山無精打采,依然舊時模樣,仲玉也不大去睬他。誰知北山這回上蘇州,卻弄出一個大大的笑話。他到貝家,非但不能見夫人,連丈人、丈母都不曾見,卻得了丈人的二十七條規約。第一條,是北山不准擅入貝家門,如來問候,須由門人進去稟達,見則請進,不見即回。第二條,是要北山在人面前不准說自己是貝家的女婿。第三條,是什麼如北山負恩娶妾,則小女任憑改嫁,亦小德出入可也。餘的做書人記不得許多,只好付之缺如。當時將二十七條規約,交帳房先生發出來,要北山簽約。說如北山不簽,即將亂棒打出,以後再不准上門。可憐北山一氣攻心,幾乎死去,他又不會說什麼,要想進去,宅門上有僕人攔住,到後來只得簽了,帳房就叫人送他回船,說改日再來 。你道這種開天闢地少有的怪事 ,教北山不要氣瘋麼?仲玉如何知道,只得時時將浮言勸導。北山正是病後,受了風霜跋涉,又受了這回悶氣,重又病起來,直到年終方愈。

  到次年二月,仲玉又要束裝進京。那日,幾個舊友汪鶼齋、徐燕樓、吳瓊秋聚在書齋小酌。仲玉勸北山同行,北山決意不去。燕樓道 :「現今當京官,也無甚道理。吾有一個同年,是在四川做成都府,姓吳名士春。那人聲氣廣通,且極好客,吾寫信,你帶去見他,教他薦做幕府,他沒有不答應的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相勸,不由北山不從。仲玉、北山即擇於二十七日動身。燕樓、鶼齋也因上海有些事,僱了二隻船,一隻是仲玉家眷,一隻是齋、荀、汪三人。到上海,仲玉取一百兩銀子送給北山,做四川路費 ,自己便匆匆的攜著夫人進京去了。 且說北山、燕樓、鶼齋住在上海鼎升棧 ,鶼齋是廣於應酬的,在上海就有同年同寅請花酒,吃大餐,疊為賓主,日夜奔走於花叢酒窟中。北山、燕樓也跟著熱鬧。哪知北山卻看上了一個倌人,是同席韓濂夫叫的。北山目不轉睛的看,那倌人見他呆頭呆腦,不免掩口一笑。這一笑,笑得北山大樂,想道 :「吾何不到她家裡去逛逛?」北山雖看上了那倌人,卻從不曾轉過局。看見局票上寫清和坊一弄,便記在心。

  一日清早,趁燕樓、鶼齋未起身,獨自走到清和坊,尋著月媚樓牌子,便是那倌人的書寓。北山進去,那時才早上十下鐘,娘姨在樓上閒坐,倌人還沒起身 ,忽聽下面說客人上來,娘姨詫異道 :「什麼客人 ,來得這樣早?好是昨夜沒接客人,不然如何招接他。」說著便迎出去,一看認得是韓濂夫的朋友,便問道 :「荀大人,你來看韓老爺麼?」北山笑嘻嘻的走進裡房坐下,問道 :「你們先生呢?」娘姨答道:「還沒起來呢。」

  北山走近牀前,將洋紗帳子一掀,即挨身坐下。那倌人倒嚇了一跳,弄不明白,只得披衣起來道 :「荀大人,這裡骯髒,你請榻上去坐吧 。」北山見她星眸欲斂,瓠犀半露,說話間一股香氣衝透出來,令人魂酥骨軟。北山向來無日無夜不把夫人牢記在心坎上的,此時卻把貝小姐忘了,眼兒心兒通注在那倌人身上,越看越愛起來,不敢動身。那倌人又催了一遍。娘姨在外見了不象樣兒,忙道 :「荀大人,你有什麼話,等先生起來了好講,不要這麼涎臉。」北山聽了,忙在身邊取出兩卷銀洋,雙手送至那倌人枕邊。那倌人道:「這是什麼講究?」北山道:「我情願送給你,你收了嗎。」那倌人道:「沒有這個道理,要你送錢。」北山道 :「你不收,吾就死在這裡。」娘姨見他有些瘋氣,忙丟眼給那倌人道 :「既是荀大人這麼說,先生老實收了吧,算荀大人賞給你的 。」那倌人便收了。北山大喜,正在 說話,忽聽下面又報客上來 。北山恐是韓濂夫 ,遇見不好意思,忙抽身向扶梯走下去。娘姨也不強留,只說聲「晚上請過來」,便進去了。

  北山回到棧中,燕樓、鶼齋已起身,問道 :「北山,你何處去了?」北山說話本有些不妥,這次要支吾說謊,愈說得不明白。燕樓也不查問,就道 :「你在滬耽擱了一個月,也玩得夠了,吾們今夜給你餞行,明日請你動身吧 。」北山不語,半晌方掙出一句道:「吾要回去一次。」鶼齋道 :「奇了,你回去做什麼?還忘不了貝小姐麼 ?」北山不答應,二人盤問得緊,北山只得直說盤纏沒了。二人愈覺詫異道 :「仲玉走時給你一百兩銀,你用得這麼快,吾們並沒有見花費什麼?」北山又不語。無奈鶼齋、燕樓逼得急 ,只得將早晨一席話說了。鶼齋、燕樓大駭 ,鶼齋跳罵道 :「你這個人的心肝 ,到底是什麼做的?」北山哭喪著臉,只是歎氣。燕樓道 :「說他也無益,吾去看濂夫,想法取還,明日寫定了輪船票 ,吾們的事算完了。

  以後無論鬧出什麼把戲 ,吾們再也不管 。」說著更衣出去了。

  鶼齋向北山咕嚕怨了一會,吃過午飯,仍不見燕樓回來。鶼齋無事,在棧中抽煙過瘾 ,直到晚上 ,忽見茶房送上一張請客票,看是燕樓在海天春請吃大餐 。北山欲不去,鶼齋硬拉著,走到了麥家圈海天春第六號,燕樓已等得久了 。鶼齋急問道:「那事怎麼樣?」燕樓道:「錢已取還,船票也寫好了。」對北山道:「明日晚上九句鐘,須上輪船。吾這一頓,就算餞行了。」

  北山到此時,也不得不依。這夜鶼齋、燕樓陪著北山回棧,不曾出門口。明日先喚茶房,將二十餘件行李。送上輪船。鶼齋、燕樓直送北山上船,又叮囑了好些話,方才回棧。

  二人耽擱了月餘,時已五月,天氣漸暑,鶼齋有事,赴天津去了。燕樓回家來,匆匆過了夏,秋涼便上城來。正在街上 走時,忽聽背後有人呼道 :「燕樓、燕樓 ?」覺得聲音很熟,回頭看時,哎喲一聲。看官試猜猜,那人是誰?正是:潦倒一身無長物,棲遲萬里起名心。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上重慶太史落魄 轟天雷編修上書

  話說齊燕樓正走時,忽聽遠遠的有人喚他,住足定睛一看,原來是荀北山。滿面風塵,衣衫破碎。燕樓大驚,忙道 :「北山,你怎麼又回來了 ?你到四川去甚樣 ?」北山歎道:「咳,不要說起。吾行李盡丟在重慶了。」燕樓雙眼釘住北山身上道:「咦,你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生的?」北山只是歎氣。燕樓沒奈何,便拉他回船,細細盤問北山如何丟掉行李?北山道 :「那日輪船到了重慶,吾先起岸 ,忘了將行李交給茶房 ,及至回船,船上空空洞洞,一樣東西都沒了。吾查問,茶房不管,吵一會嘴,吾沒奈何,身邊又沒盤纏,只剩兩塊洋錢,就尋一個小棧房住了 。後來棧房的掌櫃曉得吾為難,留我教了半年書。

  我將吾的名告訴他 ,他送吾一百兩銀子 ,給吾換了一百多洋錢,吾就搭船回來了 。現今住在瓊秋家裡 。」燕樓皺眉哼道:「你怎麼糊塗到這個地步 ?吾給你寫的那封信呢 ?自然也丟了。」北山道:「放在箱內,同丟了 。」燕樓埋怨個不了,北山不則聲。燕樓道:「你心中到底存什麼主意?」北山道:「吾沒有主意。」燕樓厲聲道:「難道你如此過一世麼?」北山道:「我也很不願意這樣,但天注我一生沒得處順境的 。」燕樓聽他說得可憐,不禁歎息道 :「前日仲玉有人來問你四川到底去了沒 有?如沒去,要你進京。吾看你還是進京去吧?據你說,重慶棧房掌櫃送你一百兩銀子,計算你現在就剩幾十塊錢,一趟北京川費,敷足有餘,你意下如何?」北山默然。燕樓問道:「你為什麼不說。有什麼講不出來的話?」北山匝嘴弄舌,臉上做出許多怪狀。燕樓大疑,越問得緊,北山只是不說,燕樓發怒道:「你給我去吧。吾以後不願見你這種齷齪人了。」北山見燕樓發怒,便也賭氣上岸。

  燕樓雖向北山發了幾句氣話,原是氣忿的時候,到後來倒有些悔意,說得太過了 。又想北山雖然賭氣去了 ,他是沒心的,過後見面就象沒事一樣。哪知過了五六日,連北山的影兒也不見了。燕樓卻忍不得了,便到吳瓊秋家來訪問。家人回說同上蘇州去了。燕樓想道 :「瓊秋也是個糊塗蟲,他這媒已做得錯裡錯了,還要去討沒趣,只是北山如何好呢?」正在沉吟,忽見一人迎面而來,一看是汪鶼齋。燕樓大喜,忙招呼了,問道:「你幾時回府的?」鶼齋道 :「吾回來多日了,有些小恙,所以遲至今日出門 。吾這回進京,耽擱在伯蓀家 。」燕樓道:「伯蓀在京好麼?」鶼齋道 :「吾出京的時候,他也赴大名去了。」

  正說間,忽見鶼齋的家人慌忙來尋道 :「支塘顧先生要尋老爺,說有緊急的事商量。」鶼齋便對燕樓道:「你到吾家裡去談談。」燕樓應了,二人同到報本街汪府內。原來支塘有家富戶姓惲,在白茆買了一塊地基造宅子,那塊地靠著一家鄉紳的住宅。那日匠人正在上樑,忽見隔壁的鄰紳,素衣素帽,跟著四五個僕人,提著官銜燈籠,扛了一桌萊,走到新豎屋架前面。

  那鄉紳就喝叫將那桌菜擺在地上,自己取酒壺斟了酒,便跪下磕了四個頭,放聲大哭。當時土木匠們,弄得目呆心駭,不知所為,都停著工看。只見那鄉紳哭了些時,管帳魏先生上前勸 道 :「舅老太爺是死去的了,老爺哭也不中用,須去查問查問這房子是誰大膽造的,擅敢毀舅老太爺的墓道,不是連王法都沒有了!老爺總得想法報仇才好 。」說罷,就目視眾人,一齊上來,勸的勸,拉的拉 ,收了萊出動了。那些工役方才曉得,就紛紛的議論說,吾們並沒見什麼墳墓,這話哪裡說起?第二日,那鄉紳就上城稟官去了 。惲老頭兒得信 ,嚇得一命嗚呼了。兒子與開米鋪的顧大興相識,知道他是汪府的親戚,便托顧大興懇求鶼齋。鶼齋聽了,問道 :「這事太胡鬧了,惲家到底掘人墳墓沒有呢?」顧大興道 :「惲老頭兒未買的時候,那塊地一片瓦礫,哪裡有什麼墳墓?這事要懇求你雪冤,惲家情願破家的。」鶼齋歎道:「這種鄉紳,真是貪人敗類,全沒心肝的了。吾總給你想法 。」顧大興謝了又謝,將要說話,見燕樓在旁,便又止住。鶼齋倚在榻上,嘴裡不住的咕嚕盤算。燕樓見他有事,便辭了出來。過數月,正要回鄉,聽說吳瓊秋回來了,便去訪問瓊秋,講及北山到了貝家,丈人仍不見,瓊秋去拜過幾次,也沒會著。北山瘋性發了,在貝家門外站了一日一夜,做了一封信叫做什麼陳情書 ,要守門的進去 ,送給貝小姐。守門的只是不理他。北山便號啕大哭,足有半日。貝季瑰聞知,便差人押回到船上。哪知北山哭了半日,心裡倒清楚些,又經瓊秋苦勸過幾回,便略覺安靜。瓊秋便代他四面張羅,得了二十餘塊錢,勸他進京。北山初時決意不肯去,繼而想著貝小姐前次的話,又現在南邊,沒有好處,便應允了。瓊秋送到上海,又見他瘋頭瘋腦,便托招商局輪船上施買辦一路小心照顧,自己便回來了 。燕樓聽北山進了京,也放下心。又問道:「他說重慶臨行時,有人送他一百兩銀子,何以回來就沒了?」

  瓊秋笑道 :「你要知此事麼?他告訴我,經過上海時,在青蓮閣吃茶,聽別人說這些野雞苦處,他便趕回棧內,將兩封洋錢 分給這些野雞了。他講到這事,眉目俱動,很得意呢 !」燕樓歎了幾聲,便回鄉來。

  歲月匆匆,又交冬令了。一日正閱新聞紙,忽見上載一則云:「翰林院編修荀彭,日前至大學士徐桐府中,請代遞一折,請皇太后歸政,殺榮祿、剛毅、李蓮英三凶。徐桐怒斥之,荀編修直言衝撞,徐桐大怒,具折參之。聞荀與某部郎最密,疑伊唆使,故折中牽涉某部郎云。」

  燕樓看了,大驚道 :「北山為何大膽至此?這某部郎又是誰呢?」忽然拍案道:「了不得,原來仲玉也牽涉在內了。」便喚僕人僱定了船,次日就進城探聽消息,卻聽不著什麼。就有人知道這事,也不過就報上所說罷了。燕樓心中納悶。過了數日,吳瓊秋約了汪鶼齋同燕樓在家中書房小酌 ,正議論這事,家人送上《國聞報》三張。鶼齋道 :「《國聞報》是設在天津,現在諸暨蔣觀雲在那裡做主筆。」瓊秋道:「吾就愛他多輦轂近事,所以訂的全年 。」三人一面說 ,一面將《國聞報》展開,鶼齋忽大驚道 :「咦!燕樓!」瓊秋道:「有什麼事?」鶼齋將報擲給二人道 :「你看,你看!」燕樓、瓊秋齊聲道:「怎麼這個折子還不曾上,就被報館裡面抄了,登出來了呢?」又看下文是:為應詔直言,敬祈據呈代奏事 。竊職伏讀九月初二、初五等日上諭 ,因旱災將成,詔諸臣各抒讜論 ,冀迓和甘,仰見朝廷宵旰憂勞至意 。職隨於二十一日恭具一疏,當堂齎呈,冀得代遞,以未合體制,格不得上。今者畿內雨澤既降,目下似可以無言矣 。然甘霖不降,四野亢旱,民生之憂,國家之憂也,不得不言也。三凶在朝,上倚慈恩,下植徒黨,權震天下,威脅士民,包藏禍心,伺隙必發,危及至尊。四海懸心 ,切於剝膚。盜賊於是乎竊伺, 強敵於是乎覬覦,尤君父之隱憂,國家之鉅患也。忍待禍畏罪而不言乎?況我朝納言之盛,超越百代。乾隆朝孫嘉淦以自是規高宗;道光朝袁銑以寡慾規宣宗;而倭仁、勝保、蘇廷魁諸人,並直言不諱於文宗之朝;此皆匡言主德,直陳無隱。主聖臣直 ,著為美談。而我朝之糾舉大臣者,有若李之芳劾魏裔介 ,彭鵬之劾李光地;而彈劾權奸者,如郭繡之參明珠,錢禮之參和珅等。當時皆侃侃直言,不避權貴,是以貪橫斂跡 ,聖治昌明 。欽惟我皇太后、皇上,敬承祖制,宵旰求言,又何忍於聖主之前,而緘默不言乎!謹即前疏所言,而益增其未備,請為皇太后、皇上陳之。竊聞大《易》所言,乾為君位,史官所記;日為君象,此中國數千年相傳恒之說也。若古來垂簾之政,則惟宋之宣仁太后,治稱極盛。此外若漢之和熹鄧皇后,亦有美政,紀於簡編。然考其時,皆國君嗣服,尚在衝齡,始舉此制。故漢安帝之年稍長,杜根則有諫言。而宋章獻太后之時,范仲淹亦嘗諍之 。若今日我皇上之臨御天下也,二十餘年矣,而去秋八月,臣不猶恭奉皇上,籲請皇太后訓政者,此惟聖母止慈,聖皇止孝,度越萬古,超軼尋常。

  或謂皇上因逆臣康有為之變,而籲請皇太后以定危疑。或謂皇上因聖體違和,而籲請皇太后以持國計。度今一年以來,皇太后之調護聖躬 ,而訓啟聖聰者,當已聖德日隆,而聖體日康矣 。為皇太后計,則歸政之時也。惟今日者,或謂皇上以時事多艱,而欲仰承乎慈訓。皇太后亦以國事為重,而略形跡之嫌疑。此則聖慈聖孝,亙古同昭,臣下豈敢有他說。獨是此後皇上聖躬之安否如何,天下萬世,不能不以為皇太后之責任。何則,必有魯恭、袁敞、楊震以為之臣,而後得成和熹之治 ;又必有司馬光、呂公著、 文彥博以為之臣,而後得成宣仁之治。況司馬光、呂公著諸人,雖奉宣仁太后以為政,其於宋帝,固無纖芥之嫌也。

  燕樓道 :「這段說得明白曉亮,不像北山筆墨。」鶼齋道:「現在朝中正是聖後文母頌揚之際,北山能說這幾句話,也算是鳳鳴朝陽了。」瓊秋吐舌道:「不太險了麼?據吾說起來,君子思不出其位,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三人正在議論,忽聽門幃一響,三人回頭時 ,原來是甄幼標 。正是:一紙風傳京國事,兩行箋奏直臣心。不知甄幼標來何事,北山奏折下文是講什麼,須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吳孝廉書齋讀報 荀編修衙門罵賊

  話說吳瓊秋、汪鶼齋、齊燕樓三人 ,正在看北山請歸政、除三凶的折子,忽見甄幼標進來,慌忙問道 :「你知北山鬧出事了麼?」三人道 :「正在這裡閱《國聞報》,見他一個折子。

  你也知道麼 ?」幼標忙問道:「《國聞報》在哪裡,給吾瞧瞧,吾是得京友的信,說徐中堂要參他,還牽涉龔師傅呢!吾得了信,就去見龔士弢,才得了他堂兄弟季樵的電報,知這事可危,恐犯不測。現北山已著聶枚林押回,想這十日內,必可到家。」

  燕樓道:「吾聽見還牽涉仲玉呢?」一面說一面看報:若今三凶在朝,憑權藉勢,上托聖慈之倚畀,隱與君上為仇讎,而其餘之以世僕,而怏怏於少主,以黨閹而竊竊患失者,咸有不利其君之心,以希永保富貴之計。核其情狀,往往而然。而三凶又為之魁。三凶者何?大學士榮祿,大學士剛毅,太監李蓮英是也 。榮祿少以妄言熒聽,廢斥多年。近十年間,重躋通顯,不念皇上錄用之恩,而以倒行逆施為事 。方其為步軍統領也 ,已上恃皇太后之親,下恃禮王之戚,玩視朝旨,三令不從。比任北洋,不及半年 ,激怒皇上,幾欲加誅。夫人臣而為聖主所欲殺,則即平日之跋扈可知。今則內掌樞機,外握兵柄。夫自古 及今,內外之權不相侵,將相之柄不兼攝,誠以防主弱臣強,禍生不測也。曹操於漢,有此權,則凌君矣。司馬昭於魏,有此權,則殺主矣。今榮祿既為軍機大臣,而又節制武衛五軍、北洋各軍。近聞蘇元春練兵江南,亦歸節制。

  後權之盛,漫延及於南洋。而且督撫保人材,則歸其差遣。

  外省制利器,則供其軍械。威柄之重,震動天下。我朝所有權臣,如鼇拜、明珠、賡堯、端華、肅順之徒,均無此勢力。使榮祿於此,或生異心,未識皇太后何以為皇上地也。即令榮祿此時初心可保,而此後則勢成騎虎,不得復下。武夫患失,必起奸謀,禍變之來,未知所底。夫古來史冊所載,權臣恃母后而不利其嗣君者,不少也,況今日榮祿之於皇上乎。此可慮者一也。剛毅外托清廉,內實貪鄙。風聞其平日嘗通饋遺於閹寺,設典肆於都門。既為軍機大臣,則開陳上心,善回天聽,是其責也。乃去秋皇上變法之時,剛毅輒抗違激撓,以致怒擲章奏,故去秋之變,平情衡論,亦由剛毅輩激成之。迨皇太后訓政之初,剛毅首以殺戮士人,鉤稽黨籍為務。幸而皇太后聰明仁恕,只戮數人,不事株連。若充剛毅之居心,不至盡殺士類不止。

  夫士與民,國家之赤子,聖主所愛惜者也。乃剛毅之籌餉江南也,則任不肖官吏,肆意追呼,閭閻驚擾,而又裁撤學堂,摧傷士氣,省數萬有限之款,灰百千士子之心。夫江南士民,感戴皇上,紀誦聖德,一聞中外之訛言,輒用怵惕而憂疑。其用情雖愚,其受君則摯。剛毅必指為漢奸,摧夷挫辱。夫人一念愛君,即為漢奸,則必仇視皇上,腹誹聖德,而後為大清之良民,中國之良士。是則率國人而叛皇上者,剛毅也。其設心於皇上為何如乎?此可慮者二也。 幼際道 :「此段說剛毅 ,卻也痛快。我們正是被他清賦,弄得像啞巴吃黃連,說不出的苦。論起罪來,剛毅是首,彥秀是從。只是北山參剛毅,不及彥秀,也算是遺漏了 。」鶼齋笑道:「他這個折子,倒不為清賦起見。若為清賦起見,自然要參及彥秀了。」瓊秋道:「據我看起來,食毛踐土,包倉米,究竟不是正道。」幼標道:「這是腐儒的說話,你怎麼也講起來?」

  瓊秋道:「寧為腐儒,勿為文士。腐儒還有些骨氣;文士無行,不成了輕薄子弟麼 ?」幼標不服 ,二人爭論起來 。燕樓道:「折子還未看完,請暫息辯論。」二人才住了嘴。又看道:

  歷古以來,如漢如唐如明,皆有宦官之禍。漢之宦官如曹節、侯覽、張讓等,明之宦官如王振、汪直、魏忠賢等,皆攘竊威柄,荼毒臣民,而率以圮其國 。然此其人,皆志在蒙蔽天子,以成其奸,故尚無弒逆之事。惟唐之宦官,廢立由其專擅,弒逆出於倉卒。若憲宗則弒於陳宏志之手 ,若敬宗則弒於劉克明之手。寺人謀逆,可為寒心。

  我朝懲前毖後,家法森嚴。閹尹小人,不得與政事,防微杜漸,宜無漢末明季之患矣。而今之李蓮英者,以一宦寺,而屢經彈劾罷官去者,已非一人。風聞該太監,已有資財數百萬。夫不由貪婪,此財何由而得?今日者,結天下之公憤,召中外之流言,上損我慈聖之盛名,下啟彼逆臣之口實。其為罪惡,已不勝誅 。而其最可慮者,此日隱患,伏於宮禁之間,異日必禍發於至尊之側。蓋李蓮英之所恃者皇太后,而其所不快者我皇上也。故比年來,頤和園奔走之官僚,內務府執事之臣僕,凡得輾轉通該太監之聲氣者,以及臣僚等,本因該太監起家,而數與往來者,無不指斥乘輿,而詆毀聖德也。然則該太監之設心處慮,於皇上為何如乎!唐憲宗之於陳宏志,未嘗欲誅之也,而宏志 卒弒之,以服藥暴崩告矣。唐敬宗之於劉克明,未嘗欲誅之也,而克明卒弒之於飯酒燭滅時矣。刑餘之人,心狠手辣,自古然也。此其可慮者三也。此三人行事不同,而不利於皇上則同。且權勢所在,人爭趨之。今日凡旗員之掌兵柄者,即職不隸榮祿,而亦榮祿之黨援也。凡旗員之勢位通顯者,即悍不若剛毅,而亦剛毅之流亞也。而旗人漢人嗜進無恥者,日見隨聲附勢,而入於三人之黨。時勢至此,人心至此,可為痛哭流涕長歎息 。故竊謂不殺三凶,以厲其餘,則將來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夫此三人,在今日內藏奸慝之謀,外托公忠之狀,禍伏隱昧,似無可顯言於朝。不知涓涓不塞,將為江河 。水之涓涓 ,猶可塞也。及為江河,則一決而不可止。而況此三人者,惟皇太后能操縱之,生殺之。皇上之才,非其敵也。今乘皇太后訓政之時,分榮祿之權,懲剛毅之暴,除李蓮英之毒,以絕一切不孰之謀,弭將來無窮之禍,惟在於皇太后一詔令耳。若異日者,榮祿則黨羽遍滿,盡收天下之勁兵。剛毅則貪暴恣睢,盡挫天下之志氣。李蓮英則盤踞於內,患生肘腋,防不勝防。奸黨滿朝,內外一氣。此時我皇上孤立於上,惟有委政權犟,聽命宵小,或可圖旦夕之安。一有釁端,則危難立至。此時即有效忠者,亦何異於董卓、朱溫之前保漢之主,尚何濟哉。春秋傳曰:無使滋蔓,蔓難圖也。正此謂也。伏願皇太后、皇上聽曲突徙薪之謀,懍滋蔓難圖之義,亟收榮祿之兵權,而擇久任督撫忠懇知兵者,分領其眾。懲剛毅之苛暴,而用慈祥仁恕之人。李蓮英閹尹小人,復何顧惜,除惡務盡,不俟終朝。如此則皇上安於泰山,可以塞天下之望矣。且非獨為皇上計也,今天下時勢,尤甚可危矣。自各口通商以來,西洋天主、耶 穌等教,傳行中原,各省之民,入其教者,通計何止數百萬人。自粵捻回各匪平定以來,各省裁撤之兵,流為哥老會匪。二十年來,輾轉勾引,日聚日眾,蹤跡詭秘,不可究詰,東南各省,無地無之。而各省之劇賊積盜,竊伏充斥。此年來焚教堂、戕教士,乘隙肇亂者,層見迭出。夫以各省教會、各匪劇賊積盜之潛伏於下者,如此之多。設朝廷一旦有事 ,必皆乘間竊發 ,揭竿而起。若彼西洋各國,約縱連橫,得寸進尺,大欲無厭,熟不願有事以收漁人之利,豈真有一國可恃。南宋恃元,卒覆於元,此殷鑒也。竊謂權強在朝,刁?在內 ,則主權弱而禍變不可知。

  一有禍變,則盜賊起而天下亂。外人於是乘間而割削我中國,不有明末流寇之憂,則有晉末五胡之禍。此時雖食榮祿、剛毅、李蓮英諸人之肉,亦何足以謝天下。然則今日願我皇太后、皇上思患預防,懲治權奸者 ,所以保聖躬,即所以固大清基業也。此固普天下忠憤之人,所欲流涕為皇上告,職之所為不惜首領而陳此言也 。伏願據職愚悃,代陳於聖主之前 。抑職再有請者 ,《論語》云:邦有道,危言危行 ;邦無道,危行言遜。今皇太后、皇上孜孜求治,達聰明目 ,彩及芻蕘。若慮觸忌犯諱,而不使上陳,非所以處有道之邦。對聖明之主,若慮妄言熒聽,則聖明燭照,自有權衡,固無庸小臣代為慮及。且伏考本朝掌故,若咸豐七年,編修劉其年呈請禁絕京城錢票,繩以嚴刑。

  當時掌院大臣,以其所見迂謬,詳加開導。劉其年堅請代奏,直待顯皇帝明諭申飭,劉其年始無異言。可當時芻蕘之陳,必達聖聽。職謹援此例,披瀝具陳,堅請代奏。至於狂瞽之論,干冒宸嚴,以及屢次公堂嘵嘵瀆請,已乾大不敬之律,蹈不諳例這愆。並請中堂奏聞朝廷,嚴刑治罪, 無所推諉。職不勝區區之誠,謹具呈伏乞代奏皇太后、皇上聖鑒。謹呈。

  幼標將一紙放下,又檢紙看了,卻沒有什麼。瓊秋道:「北山進京的時候,本來有些瘋意,我還托姓施的朋友照顧他。不料他到京之後,弄出這樣的事來。據我說,北山人雖癡戇,卻沒有膽,準定有人指使他的。」燕樓笑道:「你倒與徐蔭軒可以做兄弟,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了。」幼標道:「現就算徐蔭軒不參北山,北山的翰林也同革去一般,是再沒用的了。那位貝老先生,勢力透頂的人,從來嫌他窮,如今是更要拒之門外了。

  北山回家,怎麼好過活 ?難道靠吾們朋友過一世麼 ?」瓊秋道 :「倘不革職,靜待兩年,仍可進京當差。即不然,且有翰林在身,別人還看重些,可謀個幕府做做。」鶼齋笑道:「吾以為倒是革的好。」幼標、瓊秋齊道 :「你有何見解?」鶼齋道:「北山的翰林,我早說是跟沒有一般,當不出頭的。如今倒成了他的名了。」幼標道 :「名好當飯吃麼?」鶼齋道:「不是這樣說。如今葉公好龍的人多,聞知北山之事,必驚為天下奇杰。

  也有暗資助他,也有渴慕之極,要去招致他。他交了這種橫運,倒也未可限量。」燕樓點頭道:「這話甚是。但北山總要略除瘋性才好。」四人議論一回,就各自散了。

  從此常熟好事的,便謠傳出來,荀彭革職,龔氏查抄,弄得人人疑懼,個個歎息。龔氏也有些風聲鶴唳,但又不能禁止人口,弄得心懷著鬼胎而已。

  如今擱下這邊,再講北山出京的事。且說北山進京的時候,心神焦躁,言語模糊。仲玉見他情形狼狽,便也埋怨幾句。無奈北山總惦念貝小姐,仲玉便痛罵了一頓。到後來說 :「你骯骯髒髒活在世,倒不如尋件轟轟烈烈的事,死了吧 。」這句話倒觸動了他的心,便立刻搬到會館中來。仲玉見他賭氣搬到會 館,便也不留,卻時時到會館來看他。北山閉門不納,仲玉在窗外覷時,裡面書卷狼藉 ,北山正在抄寫什麼 。仲玉叫了幾聲,北山不理,仲玉也就回來了 。北山做好折子,謄寫過了,便到翰林院,進衙門來。正見掌院學士徐桐在內,北山便將折匣放在公案上,自己三跪九叩首行過禮,又向徐中堂作一個長揖。徐中堂見了,便厲聲道:「北山,你又要來胡鬧了麼?」

  北山正要答話,徐中堂便叫衙役將北山快些趕出 ,折匣擲還。

  眾衙役便將北山推的推,拉的拉,北山身無縛雞之力,哪裡禁得住許多如狼如虎的衙役,只聽徐中堂在裡面大罵道 :「你這失心瘋的沒臉面小賊。」北山回罵道:「你這害國殃民沒心肝的老賊 。」眾衙役喝了一聲,卻又掩口而笑 ,將北山推出衙門。

  北山還要奔進去,被車夫勸住,拉上了車回去了。眾衙役便私講道:這個姓荀的,本來有些瘋氣的,如今更厲害了。內中有個年紀略大的說道 :「你們知道什麼 ?還須問我。這姓荀的,去年也在這裡鬧過兩次亂子的。一回上折子,是說什麼倫貝子有天日之表 。一回鬧得更奇,是說要給協辦大學士龔和報仇,還說不殺盡朝臣,屍之國門,不足以謝天下。徐中堂就像今日的樣子趕他出去了。那回他還病體初癒,被我一推,跌了一跤呢。」不言眾衙役議論,且說北山回去如何。正是:國步艱難,墮禍自由相國;天閽?晚,能言便算直臣。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搶封章揮拳咬指 降上諭革職下牢

  話說荀北山被徐中堂攆趕出來,回到會館,想了兩日,沒有法子。第三日,具了一張稟,說如犯不測 ,由彭一人身受,與老師無涉,親到徐中堂府中求見。被徐桐痛罵了一頓,又逐出來。北山到清秘堂去過一回,清秘堂有個姓陸的,是同莊仲玉有些仇隙的,也不認識北山,卻知道北山與仲玉交好,便生事起來,說仲玉唆使北山上折子,這折稿是仲玉代擬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從此京宮中都知道了。仲玉聞了大驚,幸他向日功名心頗淡,而且計究名臣氣節的,便也不甚畏懼,就去訪問北山。

  到了會館門口,只見長班稟道:「荀老爺上衙門去了。」仲玉忙叫車夫趕進城,到翰林院衙門口 ,遠遠望見裡面兩個人,在那裡廝打。仲玉定睛細看 ,一個是龔季樵,一個是荀北山。

  仲玉忙下車飛步趕進衙門 ,只見北山趕出來 ,仲玉忙雙手拖住,抱上了車 ,叫車夫趕車快回寓中 。自己便到季樵車上坐了,只見龔季樵左手血淋淋的,小指斷了半截,手裡捏著一個折匣。仲玉問道 :「你這個怎麼了?」季樵一看大驚,原來徐中堂本與龔師傅不睦的,近來朝內又添了一個冤家剛毅。

  看官,剛毅為何與龔師傅有仇呢?剛毅是一個目不識丁的 筆帖式出身,靠了拍臀捧屁的本事,得了顯要,胸中卻仍是沒字牌,惟喜歡看《封神演義》、《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施公案》等小說。一日,在太后面前,保薦龍殿揚。太后問龍殿揚如何?剛毅道:「龍殿揚是奴才的黃天霸。」退朝後,龔師傅見了笑道:「子良原來是配角兒。」眾官大笑。剛毅紅了臉,從此懷恨在心,視龔師傅如眼中釘一般,時時對人說,他要與這老頭兒拼命,卻忘了龔師傅曾推薦過他的。那年,龔師傅革職,就是剛毅一人之力,卻還是遺忿未舒,遷怒龔的門生親故。就是沒有事,還要尋些事出來。何況北山鬧了這樣大風浪,又是龔師傅的門生。北山雖不曉得死活,姓龔的在京,如何不擔愁呢?所以季樵得了北山上折子觸怒徐中堂的消息,嚇得屁急尿流,一夜睡不著 。次日到會館裡去,又值北山到清秘堂去了。

  季樵盤問長班道 :「荀老爺這幾日同什麼人來往 ?」長班道:「一個沒有。前日羊少爺、莊老爺來看他,他閉著門不應呢!」

  季樵道:「莊老爺來過多少次?」長班道:「來過好幾次,荀老爺總不見。他在窗外喚他也不理 。」季樵聽了不做聲,便吩咐道:「以後荀老爺有什麼事情,你們總得來告訴我。」長班答應了。季樵便趕到清秘堂,卻值北山又回來了。季樵在清秘堂說一會話,便回家。

  這日早起,打聽得北山上衙門去了,便坐車急急的趕進內城,到翰林院衙門口,正見北山頭上頂了折匣,又手捧著,徐步進去。那日徐中堂未到衙門,北山正要回出來,季樵在門口候住,要搶他折匣。北山抵死不放,兩人便狠命揪做一團。眾衙役不知這個老爺是什麼人,也不上去勸,在旁邊瞧熱鬧。車夫自己更不敢上去了。兩人扭著,足有兩點鐘。季樵右足踏著青苔,滑了幾步,吃了一驚 ,趁勢一拖,兩人咕嚕滾倒階前。

  那時季樵仰臥,北山壓在上面。眾衙役見鬧得不象樣,忙拉住 北山,扶起季樵。季樵跌閃腰 ,仍沒奪得折匣 ,心中又急又氣,趁眾衙役拉住北山袖子,便向前搶折匣。那時北山想甩脫袖子,望外走,不防季樵狠命一搶,搶下了,正要走出。北山見搶了折子,大怒,拉著季樵要搶回。季樵人急智生,忙將折匣向外一擲,喊道:「趕車的快快取著。」北山要搶時,折匣已擲出丈餘,便棄了季樵,搶那折子 ,被季樵扭住。北山恨極,就將季樵左手小指一咬,咬下了半截。季樵一痛放手,那時車夫已將折匣拾了,放在車中。北山要趕出來,卻不防仲玉趕來攔腰抱住,硬拉上車走了。季樵見折子搶得,已放下心,卻忘了指頭咬下了半截。經仲玉一問,忙將手一看 ,嚇了一大跳,便覺得痛起來。喔唷了幾聲,便將情形告訴仲玉。

  二人出城來,季樵道 :「你到我家中,我還要同你商量正事。」仲玉道:「還是你到我家去,一則北山不便到你家,二則我到了你家,恐北山走失,家裡人看不住他。」季樵聽了有理,就叫車夫趕到南橫街。莊仲玉先下了車,只見自己車夫在門口稟道 :「小的拉到門口,請荀老爺下車進去,荀老爺下車,就飛奔的望西走了。」仲玉忙問道:「你為什麼不拉住他?」車夫道:「小的正要趕,給車輪一碰,跌閃了腿,小的不能趕了。」

  仲玉罵了幾句,便又上車,同季樵到會館。長班回說 :「荀老爺還沒有來,羊都老爺在裡面 。」季樵便同仲玉進去,講了一回,大家都是沒法。

  仲玉這日起來得太早,心上有些不舒服,便辭了眾人回家,忽接山海關電有件要事,便於次日挈裝上火車出京,到山海關來。及至完了那事,回到京來,北山卻已被龔季樵、羊都老爺在徐桐門口尋著,叫人縛了,抬至龔家。那時恰巧有新捐知州引見進京的聶枚林,正是引見簽省過了,將要出京,就將北山交給聶枚林 ,另派一人押著,枚林答應了。北山到這個時候, 如籠中物一般,只好由人播弄。到了天津,枚林出去拜客。跟北山的人,便拉著枚林的僕人 ,出去喝酒閒逛 。北山趁無人時,一溜煙出了棧房門,也不辨東西南北。忽見背後有兩個廣東人緊緊跟著,北山走了半里許,前面有條大河橫著,北山便沿河走去,忽聽背後有人一拉,問道 :「你老先生貴姓?」北山回頭一望,原來是那兩個廣東人,就答道:「我姓荀。」兩人忙道:「台印可是彭字麼?」北山答 :「是的。」兩人忙作了揖道 :「這裡不便多談,請至舍下。」北山這時候正是無路可走,便跟著二人到了一處 ,上面貼著朱紅箋「廣德劉寓」。二人讓北山進了門,在一間精舍內坐下。北山問了二人姓名,一人姓劉,一人姓夏。姓夏的便開口道 :「前日兄弟在京,聽得足下上折子,請歸政、除三凶。後又聞徐中堂不允,足下便出京了。

  不想今日在此相遇,實為幸甚。當日足下在徐桐門首,弟適經過,有個朋友說是認識足下,弟牢記在心。所以今日還依稀認得。」姓劉的便道:「足下此舉,真是不避權貴,忠肝義膽,為天下人吐氣,弟等惟有五體投地。只是還求折稿一讀。」

  北山聽了二人言語,很喜歡,便在腰內取出折稿,給二人閱了,二人痛贊不已。北山想道 :「我正要進京,這二人很可以商量。」便將此意說了,要二人幫忙。二人忙道:「足下要進去再求各衙門代遞,此心可表天日。但據我二人鄙意,他們這些大官顯宦,都是身家性命要緊,執牢不可破的意見,所謂天下老鴉一般黑,哪裡肯代遞折子,碰這個大釘子。此事殊可不必。」姓夏的又道 :「愚見將這折子,送給《國聞報》去登了,給天下人公論公論。」姓劉的道:「這話不差。」二人你言我話,把北山的心說動了,便道 :「既如此,吾們就同去 。」二人應了。姓劉的忽想著一件事,進去了半日,又出來,取了一封鈔票,手捧給北山道 :「知己不說套話,吾看足下寒士,路費恐 有不週,現奉上鈔票二百元,即乞笑納 。」北山不收。姓夏的苦苦勸了一回,姓劉的道:「如足下再要見卻,想是嫌菲薄了。」

  北山聽了這話,便道:「謝收了!」二人同出了門,走到紫竹林馬路,卻撞見了聶枚林。北山要迴避,已被枚林看見,忙拉住北山問道 :「你為何在此地?」北山厲聲道 :「你休要管我。」

  枚林也不與二人說話,一把拉了北山,就走回棧中。那時龔季樵派來看管北山的人喝酒回來,不見了北山,問過棧中人都道出去了,嚇得三魂六魄 ,剩下半魂一魄 ,便估北山是回京去了。那時已是十一句鐘,便等不及見聶枚林,只與枚林的跟人說明,自己便匆匆的到了老龍頭火車站,寫了票,上車回京找去了。 且說聶枚林揪住北山進棧房來,那僕人卻有幾斤蠻力,抱了北山到了第九號房內,緊緊的看守,不離寸步。到了次日早晨,枚林便得了京電,問北山尋得否?枚林回覆了,這夜即上輪船,三人全住在一艙。輪船開了,此時北山便插翅也飛不回去。茂林便鬆了些。北山走至中艙,見買辦正在看報,北山上去借了幾張,原來是《國聞報》。北山翻看了幾張 ,卻見自己的奏折果然登在陰面,便大喜。看了幾遍,向買辦要了,折疊好,放在腰袋內。又在輪船四面遊玩了半日,回到艙內。北山見過了《國聞報》便將回京上折的心事沒了。

  看官,這是什麼緣故呢?作者嘗聞倚虹樓贈北山詩有二句道:「此身無長物,未死是名心。」北山這回不顧生死,上書言事,原是求個名。所以徐桐說要參革他,他卻不怕,就怕不允代遞。今見已登了《國聞報》,弄得已是天下共知 ,就與得達九重差不多了 ,所以把回京的心事放下,卻又想起貝小姐來。

  從前曾說過在京得法了,便接她進來團圓安樂。如今翰林衙門是再不能去的了,哪裡還望得登天見日、披紫賜金呢!便覺此 次上書,倒害了自己。又想貝小姐聞知這事 ,定要擔愁受嚇,又害了貝小姐,便十分懊悔起來。這名欲交戰的時候,弄得一無頭路,到後來卻被他想得道 :「既做差了,索性差到底吧。」

  便守定了這個主意。

  不數日,回到常熟,就有燕樓、鶼齋、幼標這一班人見著,埋怨的埋怨,安慰的安慰。北山這次回來,便不願見鄉紳前輩,只是跟了燕樓、鶼齋談談時事 ,講講學問,倒覺安靜了好些。

  幼標便請北山在家裡做西席,轉瞬已是殘年了。那年臘月二十四日,立溥亻雋 為皇子之詔,遍傳天下。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聯合官紳士民一千二百人,電爭廢立,並請光緒力疾親政。又有上海教民、廣西紳民 、美屬保皇會及安南、暹羅、星加城、緬甸各處寓民,均發電力爭。北山見了 ,又激動了一般熱誠,擬了一稿,也要發電 ,卻又沒有這筆電費 。且有幼標留心防著,只好擱下。在甄家過了年,一日,忽見常熟縣裡差跟班來請,北山不曉得有什麼事?且不願與當道來往,便辭了病。明日,知縣又要拜會。北山與甄幼標說了,只好去回拜一次。

  不說北山進縣去了,且說幼標在家,聽知縣說有事請北山去,便滿肚疑惑。到了傍晚,還不見北山回來,即打發家人去探聽。不多時家人回來道 :「小的向差役門房去問了一遍,他們也不曉得什麼,荀老爺至今還在裡面 。」幼標聽了,正在納悶,忽見帳房送上一信,說是縣裡來的。幼標拆開一看,原來是北山寫的。急看是:頃在縣中,縣尊以二十五日京電相示,已奉上諭將弟革職,著地方官嚴行監禁 。同時奉諭革職拿問者有四人。

  弟早知不免於縲紲,今果如此。惟念士不受辱,甘以一死殉國。縣尊為弟收拾小舍,在獄中之南 ,不與眾囚同處,派二僕服役,又贈書籍碑帖數種。弟無他念,惟以後不能 出門,與二三故人,朝夕周旋 ,為可悲耳 。所有衣箱被囊,乞即交來人。至幸至要!幼標吾兄晚安?荀彭頓首。

  幼標看了大驚,便問來人,知北山並未急壞,又知縣尊竭力照顧,便略放下心,將北山所有什物,都交給來人。又隨手作一覆,是勸他保重身體,不必氣苦等話。次日,幼標又進縣托了縣尊。這個縣尊卻極好義的,便一力擔承,看待周至。幼標便出來找北山。北山見了,拍手笑道 :「吾不料今日再能見你,也就不容易了,也就不容易了 。」大笑了一會。幼標疑他瘋,便又勸了一會。北山又笑道:「吾不瘋,吾心願大半已了,只是可恨朝內那班餓狗,還沒有殺盡。所以偷活著,要看他們的結果。」說罷,又切齒痛罵了一回。幼標不好說什麼,便道:「你如今幽囚在這裡,沒有事做,還是做做詩,倒可以陶養性情。我明日送給幾部詩給你,你聽我話 。」北山點點頭,幼標便辭了出來。

  那時常熟城內都知道了,就有與北山關切的 。像齊燕樓、汪鶼齋、吳瓊秋一班人,朝夕來問候 。北山在獄中 ,一日三餐,左圖右史,倒很舒服。作了《待訊草》四首,有「好將隔戶鞭笞一響,來試孤臣鐵石腸」之句,傳誦一時,常熟有些詞人墨客見了,便依韻和起來。也有如「青青楊柳辭春色,脈脈琴河作楚聲」諸名句。正是:玄鬣南冠,詞客有靈應識我;丹心北闕,伯才無主始憐君。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獄中初吟感事詩 海上出售鬼蜮編

  話說荀北山監禁在常熟,過了月餘,常熟縣奉撫憲諭,要將北山移禁省中,便與幾個紳士說知 。就中大半是不管事的,惟有汪鶼齋、齊燕樓兩太史,與北山係生死至交 ,隨著縣官,親送北山到蘇州省獄中,又替他打點妥當,方才回去。那時蘇州有個耶穌教士,名沙倫比,慕北山的名 ,同了一個孝廉公,極講洋務的,也是北山同年,親自到獄中來說 ,願代為保護,卻給北山滿嘴外國狗、外國兔子、外國狗肉的,罵得那孝廉公臉上白一回紅一回。沙教士只是點頭,斜睨孝廉公而笑,那孝廉公惱羞變怒,將兩足亂頓道 :「咳,不中抬舉的東西,不中抬舉的東西!」滿臉沒趣,跟著沙教士走了。

  北山在獄中雖與囚徒為伍,卻有書籍可以消遣,倒也一日一日的過下去了。貝季瑰聞北山下獄,象沒事一般,北山卻仍是忘不了貝小姐,夜則形之夢寐,晝則托之筆墨。那時有些好事的,曉得北山翁婿間的事,編成一隻歌兒,喚做《桃花塢裡舊鄉紳》,教兒童們滿街巷唱起來,人人詫為奇事,這且不表。

  說話北山在獄中,匆匆又是五月。那時直隸義和團變起,鬧教堂,殺日本書記生,毀京津鐵路,朝中一班大員,如端王剛毅、徐桐、啟秀、趙舒翹這流人,都建議撫拳拒外,弄得紅巾滿地, 盜賊橫行,風聲鶴唳。傳到南方,北山聞了,便差一個隨身服侍的獄卒,日日去買新聞紙看。得了七月初四日,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正法的信息 ,便大罵剛賊、徐賊誤國。

  到廿一日,北山又得信,聯軍破京,太后單車出走,皇上無下落,便放聲大哭,要自縊。看牢的獄卒不知他什麼心事,只恨這報紙作怪,以後便不給他買了。那時莊仲玉、樂伯蓀避亂南歸,來看北山幾次。誰知北山近日見了人,總是不言不語。這日伯蓀同了兩個朋友,一個是程教授,一個是秦進士,都是江左名士,來訪北山。伯蓀在案下檢得一張詩箋,題《聞西狩有感》,念道:回首長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半年縲紲思金闕,一夕煙塵渡玉河。算我無能空歎息,逢人多淚自滂沱;聖朝恩澤知無限,應有遺臣夜枕戈。

  程教授、秦進士痛贊了。伯蓀道 :「吾不料北山詩竟大長進了。」又看一首五律,念道:四郊多壘日,天子復蒙塵;縲紲微臣罪,封章丞相嗔。

  國鈞誰致亂?家難更傷神;愛惜桃花好,從茲莫問津。

  伯蓀笑了。秦進士見桌上有一幅箋對,卻是沒寫過的,便自己磨了墨,蘸了筆,對伯蓀說道:「吾有一聯寫在這幅對上,算奉贈北山吧。」更提筆寫道:牢中舊太史,天下大忠臣。

  大字寫得小了些,潤了又看,看了又潤,約且一點鐘功夫,方才下款。程教授贊得了不得,伯蓀也不免附和幾句,就出來了。北山在獄中 ,有時清楚,有時瘋狂。直到次年辛丑六月。

  那時和議成了,賠罪的到各國去賠罪了,伏誅的伏誅了,三忠也表揚了。從前的諭旨,翻變大半,求媚各國。蘇州巡撫得榮祿密電,飭放北山。撫台就派委員釋送回籍。看監的得信,即 至北山面前說道 :「荀老爺,大喜 。」北山正在呆坐,聽了這話,發怔了半日。不多時,委員差跟班來請荀老爺上轎,吩咐眾挑夫將書箱被囊都搬到船上。北山忽然大跳道 :「是了!是了 !」便向北面跪下磕頭,磕個不了。跟班及帶來的挑夫,弄得不知所為。還是獄卒略曉得北山意思,便上前拉起北山,說道 :「荀老爺不要慌,今日撫台大人奉內裡的諭 。」北山頓足道 :「不用你說,吾都知道了 。」望外就走,跟班飛步趕出來道:「荀老爺,有轎子在這裡。」北山不答應,只管望前拼命的奔去。跟班便吩咐兩個轎夫趕去,自己進來,將北山所有物件打疊好了,叫挑夫送到船上,開發過獄卒,自己走出門外。只見一乘空轎歇在街上 ,兩個轎夫趕去了 ,還沒回來,只好守著。直等到傍晚,方見兩個轎夫,扶著一個拖泥帶水已革的翰林老爺,背後跟著四五十個兒童,拍手的拍手 ,說笑的說笑,蜂擁而來。跟班便幫著轎夫將北山硬拉入轎,叫轎夫快快的抬回船上。自己跟著到胥門碼頭 ,硬抱北山下了船 。那委員見了,嚇了一大跳,忙問道:「怎的?怎的?」轎夫稟道:「荀老爺出監的時候,不肯坐轎,飛奔望南去了。小的們兩人緊緊趕著,後來到一處,前面有河擋著,沒有路了,小的們正是喜歡趕得上了,哪知荀老爺回頭一望,就咕咚一聲,跳下河去。幸得河淺,經小的喊人救起 ,沒傷什麼 。」委員點頭吩咐賞了,二人謝了回去,委員即叫開船。

  北山在船上,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大罵,弄得一個委員,三個跟班,一夜不安。委員便恨上司派上這個好差使,三個跟班也搓手歎氣。次日,到了常熟 ,打聽得北山與莊仲玉至好,便去拜莊仲玉。仲玉聞北山釋放 ,大喜 ,又聞在船上鬧了一夜,知道他有些瘋氣,也不在意。就喚兩個家人,到南門碼頭上去接。不多時家人領著北山來了,滿身泥泞,一見仲玉,雙 手抱住了仲玉的腰,哭道:「仲玉,今日給你長別了。」莊仲玉大駭,忙問道:「你這話怎講,決不要如此。」一面說,一面要將北山雙手拉脫。北山緊緊抱著不放道 :「昨日有諭旨,要將我就地正法了。吾死後沒有什麼掛念,但願我一班朋友個個不要做餓狗才好。伯蓀、燕樓吾不及見他們了,煩你去將吾的說語告訴他們吧 。」說罷 ,放手望外就走。仲玉正要舉步趕時,忽見北山又回進來道 :「吾死之後,你不要去給貝家說知,恐怕吾內人得了信要嚇壞的。」

  仲玉肚裡好笑,趁勢一把扭牢,拉到書房內,按住坐下道:「昨日府裡得密諭,將你釋放回籍,所以特派委員送你回來的。

  你為何瘋到這個地步 ?」北山道 :「送我回來不是正法麼?」

  仲玉大聲道 :「不是正法,是釋放你。」北山道:「果然釋放我麼?」哈哈大笑了。仲玉見他頭髮蒙茸,鬍鬚滿面,便叫家人去喚剃髮的。誰知北山正稍覺清楚 ,見剃髮匠來 ,忽又大跳道 :「不好了,不好了,劊子手來了 。」剃髮的大驚,不敢上前。仲玉忙道:「這是我叫他來給你剃髮的,你不要害怕。」北山只是亂鬧:「是劊子手,劊子手。」剃頭的見這情形,就回去了。那時樂伯蓀得信 ,也來看北山 ,同仲玉二人勸導了好一回,北山方才有些清醒。從此便住在莊府。過了數日,燕樓從上海回來,也來看北山,同仲玉閒談。仲玉問上海近事,燕樓道:「上海也沒甚事,吾在書坊買得一部《鬼蜮編》,是一個浙江人做的 。」即在網籃內檢出 ,給仲玉看 。中有一條,題曰「水調歌頭」:吾鄉有某進士,丙申之際 ,從南海新會游,戊戌政變後,曾填水調歌頭一闋,其詞云:終古萬千恨,吹墜落吾前。電燈照海如月白,浪簇樓船,但見僵蠶死鼠,哪有生龍活虎,雙手挽狂瀾。坐飲對寒日,一醉送千年。意俄懶,心復倦,夢遽然,嗡然四起 妖霧,豺虎齧人肝,忽見紛紛鼠子,俯首受吾刀俎。臠切雜腥羶,何由辨醒睡,快意足吾前。

  論曰:康梁功罪,百世自有公論 。而今之毀譽,今無取焉。

  若夫已氏,始附尾以成名 ,中揮拳以爭利 ,終反唇以求免,幸無勢可藉,不然且將下石焉。夫已氏何足責,吾竊悲夫末世人心之腐敗,至於此極,欲國不亡得乎?

  仲玉道 :「痛快之極,這種人本不是東西,該罵!該罵。」

  燕樓道 :「有一節記梁星海絕交詩符命論,還要淋漓盡致哩。」

  仲玉又看一節,題曰《一萬兩》:上諭:張之洞奏出洋華商表明心跡 ,請准銷案免累,並予褒獎一折。據稱:福建舉人內閣中書銜邱煒萲,向在南洋星嘉坡一帶經商,素為華商之望,上年唐才常在漢口破案 ,供有邱煒萲資助廬逆錢財之語。經該督通緝查拿,現由該舉人稟稱,初與唐、梁二逆往還,嗣聞其藉會斂錢煽黨謀逆,立即痛恨絕交,實被牽連,請予自新,奏明銷案免累 ,並報效賑捐金一萬兩等語 。康、梁二逆逋逃海外,煽惑人心,藉會斂錢 ,以此被其引誘者,必所不免。

  既據該舉人輸誠悔悟,具見天良,殊堪嘉尚。邱煒萲著加恩賞給主事並加四品銜,准其銷案 ,以為去逆效順者勸。

  欽此。

  仲玉正要看下文,敘述這事始末,忽見家人送上一張請客通知單,仲玉一看 ,原來是汪鶼齋、樂伯蓀具名 ,在次日申刻,請的客有兩個不認識的,燕樓亦在其內 ,便同簽了知字。

  正是:朋輩紛紜游宴樂,觥籌交錯座賓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論維新翻點將錄 讀序文結轟天雷

  話說鶼齋家內新來了兩個同年:一個姓匡,號敬敷,長洲人;一個姓戚,號雲仲,海鹽人。兩人是郎舅至戚,慕虞山靈秀的名,來遊玩的。雲仲與鶼齋是鄉榜同年,到常熟,就來拜鶼齋 ,與樂伯蓀也見了 。這日鶼齋、伯蓀二人合請敬敷、雲仲,請的陪客,是燕樓、仲玉、幼標、羅?士。這羅?士是一個太史公的兒子,這部書的主人翁,與他沒甚干涉,所以從前未提及他。這日眾人齊集鶼齋家裡,彼此說了一會套話,雲仲開言道:「吾前日看明鄒之麟的《點將錄》,很有趣味,想將五年來著名的新黨人物,照他比擬起來以供談助。」仲玉道:「這《點將錄》不是洪亮吉已翻過了麼?」雲仲道 :「不差,他是將袁簡齋擬宋江的,吾想得幾個 ,王闓運可擬白衣秀士王倫,翁同?可擬托塔天王晁蓋,壽副可擬小旋風柴進,那康有為兄弟不用說,就是及時雨、鐵扇子了。」燕樓道:「還有李蓮英可擬童貫,榮祿可擬蔡京 ,楊崇伊可擬黃文炳 ,這是助桀為虐的。」鶼齋道:「吾有一副牙籌,上面鎸的都是水滸上人物,本是藏著頑的,今日卻好取出行令,說個飛觴,飛到那人,那人吃了一杯酒,便向筒內抽一枝籌,看是什麼人,就說出個維新黨人來比擬他。說得好,大家賀一杯至三杯不等 。說的不好, 亦罰一杯至三杯不等。」眾人聽了,齊拍手道:「好極!好極!

  借此各人可以用用心思,將一百八個慢慢地找全了。」敬敷道:「這酒令從來所未有,完了令,可以載入筆記,亦一時盛事。」

  鶼齋看已是時候了,便吩咐擺席,請雲仲坐了首位,敬敷坐了次位,其餘仲玉、?士、燕樓、幼標、伯蓀、鶼齋挨次坐了。鶼齋先送了酒 ,叫家人將一副象牙籌筒取來 ,放在席上道 :「近來新學家都講自由,吾就將自由的由字,做飛觴,說一句近人的詩詞,飛到那人,那人就接令。」眾人道:「這很有意思,請主人出令。」鶼齋便說飛觴道:痛飲自由一杯酒。

  由字數著幼標,兩人飲過一杯,幼標向筒內抽一枝,看是:混世魔王樊瑞。幼標想了一會,說了一個「孫文」。眾人說好,賀了一杯。幼標說飛觴道:說甚自由與平等。

  由字數著仲玉,仲玉飲了酒 ,抽著:祝家莊教師欒廷玉。

  便道 :「這人很不好找,要一身本事,卻不入宋江黨 。」敬敷道:「洪亮吉《點將錄》欒廷玉是他自己,你不如就說莊洪吧。」

  仲玉正在凝思,聽了笑道 :「不配!不配!吾有了,是餘杭章炳麟。這人是講革命的,不是康、梁一黨 。」眾人痛贊了,恭賀兩杯。雲仲問仲玉道 :「現在有些少年,都講革命,你以為如何?」仲玉道 :「吾前日遇見一個侯官朋友,吾也將這事問他,他道革命何嘗不是堂堂正正的事 ,但民智不開 、民力不足、民德不修,這三樣沒有,決不能革命;就便僥倖成事,革了這個,還有那個 ,事情更糟了 。革命是先要立定基礎的。」

  雲仲點頭道:「是極,是極。」幼標道 :「保皇還可革命,到底太不近情理了。」敬敷道:「請問吾兄所講保皇,保的是什麼?

  還要請教情理兩個字怎麼講法 ?」幼標正要回言,伯蓀忙道: 「其實這些講保皇革命的,大家手無縛雞之力,不過說說罷了,吾們且不要講A還是喝酒行令有趣。」仲玉也恐他們爭論起來,忙道:「吾的飛觴還沒說呢!」便說道:恨只恨自由人遠天涯近。

  由字數著敬敷。敬敷喝了酒,抽了一枝:浪子燕青。便想了一個「江標」,眾人痛贊了。敬敷道:「吾說一個飛觴,叫二人一齊接令,好麼?」便指著?士、雲仲道:也是束縛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

  雲仲抽一枝,?士兩枝。二人道 :「這怎麼講?吾們不能接令。」敬敷道:「你們也可以想兩個飛觴,都飛到吾身上,吾也不能接令。亂了令,是要罰三大觴的 。」二人沒法,雲仲飲了一杯,?士飲了兩杯。雲仲先抽了一枝:白日鼠白勝。?士抽了兩枝:聖手書生蕭讓、鼓上蚤時遷。便笑道 :「這個時遷哪裡去找?」雲仲笑道 :「吾自己的想不著,卻給你想了一個絕妙的配對。」?士道 :「是上一個,還是下一個?」雲仲道:「下一個,就是這人不大著名,吾卻曉得他,替那些上海的新黨做走狗的。」?士道:「莫不是野雞大王徐敬華?果然妙極。」

  燕樓、鶼齋、仲玉都是與徐敬華認識的,將他神氣一想,齊放聲大笑,亂說起來。獨有甄幼標不曉得這人,燕樓便原原本本將徐敬華的故事告訴了 。伯蓀笑道 :「不知這祝家店內的雞,比長裕裡大興裡的雞怎麼樣 ?」仲玉道:「就是太挖苦些兒。」

  雲仲道 :「這也沒有什麼挖苦,一黨中良莠不齊,是不免的。」

  便催眾人喝了兩杯賀酒。?士道:「吾有了上一個,是鄭孝胥。」

  眾人也賀了。?士便說飛觴道:自由車含秋扇悲。

  由字數著敬敷。敬敷道 :「吾曉得你不饒我。」便飲了酒,抽了一枝:插翅虎雷橫。正想時,雲仲道:「吾的白日鼠有了, 就是張謇 。」眾人笑賀了。雲仲正要說飛觴,敬敷道 :「且慢些,吾也有了,是飛鷹艦長。」仲玉道好。眾人道:「這不是影射仗義釋放的事麼?果然甚妙 。」便賀了。敬敷指雲仲說飛觴道:四大自由宇宙合。

  雲仲飲了酒,抽得:行者武鬆。便說了黃遵憲。眾人痛贊賀了。雲仲飛觴道:沒來由隴畔輟耕。

  由字數著伯蓀。伯蓀飲過酒,抽了一枝:豹子頭林衝。沉思了一會兒,說一了個林旭 。眾人贊道,這個同姓,也巧極,要賀雙杯了,便飲了酒。伯蓀飛觴道:我是布散自由的五瘟使。

  燕樓半日還沒有輪到,吾派你說一個好的吧。燕樓飲酒接令,向牙筒內抽了一枝,看是:九尾龜陶宗旺。使道 :「這個就是梁鼎芬吧。」眾人喝了酒。燕樓說道:自由平等性共存。

  由字輪著雲仲。雲仲笑道 :「今日你們都作弄吾,吾要喝醉了。」便又飲了一杯,抽得:花和尚魯智深。眾人笑道:「又有好令來了。」雲仲笑道:「這沒有什麼說的,是你們貴同鄉宗仰上人了 。」眾人又笑喝了酒。雲仲指幼標道 :「你還沒有接令,這次要挨著你了。」乃飛觴道:絮影禪心不自由。

  幼標喝了酒,便抽了一枝:一丈青扈三娘。想了一回,說一個康同壁女士。眾人齊聲痛贊,各賀了雙杯。那時菜已上過大半,眾人熱鬧著,都有些醉意。又行了一回令,伯蓀說一個飛觴道:自由成具體。 挨著鶼齋。鶼齋笑道 :「吾好便宜,半日方輪著吾。吾說一個收令吧 。」便閉著眼,在筒內亂檢了一回,抽得一枝,急看是:凌振。便笑道 :「這人便宜了我,不要苦想。吾前日在圖書館買了一本小說,叫做《轟天雷》,是講北山的事,吾就說是北山吧 。他前年上折子,不是像一個轟天霹靂麼?」

  眾人笑賀。

  雲仲向仲玉問起北山的情形,仲玉將佯狂一節說了。雲仲道:「其實他雖瘋,心裡明白。」仲玉點頭。

  一時席散了,敬敷向鶼齋要《轟天雷》小說來看,開首一篇序文:

  阿員讀書龍尾樓 。時屆新秋,梧葉茂盛,鳴雁嘹嚦,引醪展卷,神遊三界。俄聞戶外足音跫然。啟鍵急視,則郵政局送函件至。發緘伸紙讀之云:愛友鑒:此書得達左右之時,吾身已化為異物,與山魈野磷為伍久矣。山河水涯,茹霜噎露,萬有既虛,何相匪妄。惟餘情線一縷,乙乙若抽,嫋娜於大塊噫氣中,與愛我者魂夢相接。然舊歡如水,彩雲易散,欲托清塵,幽明暌隔。傷哉傷哉,吾末如何。附去日本文小說二卷,國文原稿已失,此書君善視之,須知吾魂熒熒在焉?得君朝夕把弄,吾喜可知矣。某頓首。

  阿員讀畢大駭 !覺有物栩栩來鹽其腦 ,令人神精橫泄,不可忍耐 。少頃,展閱小說,曰《轟天雷》,都係手抄。自念不曉東語,輒與友人用白話譯之,不知與原稿如何?然而吾力已疲矣。書中托名隱姓,可能意會。惟敘事顛亂,不能核實,此則小說故態,無足責焉。譯成,以授長毋相忘室主人,發刊行世。或曰 ,訐私申詈 ,君子不為。或曰,私者,公之析言。公者,私之積名。要之一舉 三反,可以覘夫索西諦矣。阿員復具酒帛,過其亡友墓道,既再拜致辭。此時薄寒之酒,化為碧血,半墜之日,黑於塗炭。阿員感焉,遂得狂疾,放眼再眺,不復睹人形,惟見二足蚩,蚩者奔走不息,聚於眼前,百丑畢現,莫可名狀。若是者,畢其生也已。